雨勢漸大,厚重的雲層遮住天光,天色昏暗陰沉,逼近暮色。
南坪其實很少下這麽大的雨,通常都是綿綿細雨,或者是氣溫異常升高之後的夏季傾盆暴雨,轉瞬即逝。
導演偏頭聽工作人員說話,半晌回身,按住對講機開關。
“天氣預報說這天氣會有台風,我們最多再拍半個小時,把車上的景拍完,明天道具就沒有檔期了。”
“來,準備!三二一,Action。”
林念自從回來之後就沒說過話,神情很淡,眉間有一道淺淺的褶皺,看起來冷淡不耐,又心事重重。
極其具有距離感。
好在這一場也不需要她做什麽表情和動作。
她閉著眼靠在窗邊,腦子裡一團亂麻,強迫自己不去想。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動作,屬於男人的手掌墊在腦後。
陸嘉柏以為她還會躲,特意把動作放慢了,一點一點湊上來。
但她沒有。
林念只是身體僵了一瞬,在攝像機拍不到的地方,手指緊緊攥住裙擺,接著竭盡可能地放松。
陌生的氣息越逼越近,呼吸輕掃在臉頰上,接著,柔軟的觸感在唇角印下。
……借位。
不知為何,林念明明做好了心理準備,卻還是驀然松了一口氣。
“卡!”
“很好。”導演看了眼愈來愈沉的天色,“一遍過吧。”
“明天的安排得看天氣,不出意外拍室內景,具體等通知。下班了。”
小李打著傘站在公交車後門接林念,一張臉上全是擔憂,欲言又止。
“林念!”陸嘉柏追上來,抿了抿唇,“雨太大了,我送你吧。”
她沉默半晌,“謝謝。”
小李坐副駕,兩個人坐在後座。
黑色賓利緩緩從磅礴大雨中向外駛去。
掉頭的瞬間,林念好像隔著模糊不清的雨幕,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她心頭一顫,偏頭去尋。手指貼在車窗玻璃上,額頭抵住冰冷的玻璃。
但雨太大了,看不清。
“怎麽了?”陸嘉柏問。
“……沒事。”她說,緩慢坐了回去。
學校離筒子樓不遠,但大雨路滑,還破天荒地堵車,五六公裡的路程,約莫行駛了四十分鍾。
林念臨下車時看了眼表,半晌後,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竟然在下意識地和摩托車速度做比較。
陸嘉柏撐著傘把人送到樓下,“明天我也來接你吧,這兩天天氣都不好。”
“到時候再說吧。”林念含糊地打著馬虎眼,道了謝,轉身準備上樓,被陸嘉柏攥住手臂。
單元樓門口搭了遮雨布,頂樓的雨棚也比尋常樓層的寬大,樓下有一片淋不到雨的地方。
陸嘉柏收了傘,和她一起站在一片半乾不濕的水泥地上。
“有事?”林念皺著眉問,掙了兩下。
陸嘉柏不太用力,但也攥住沒放,頓了一會兒,“覺得你這兩天狀態不太好。”
“後面還有吻戲,如果你不願意的話,我們可以緩緩再拍的。”
林念沉默片刻,“沒……”
“篤篤。”
樓上倏然傳來聲響。林念抬眼去看。
江淮坐在陽台上,松松靠著椅背。
長腿支著,眉眼冷淡,含著毫不掩飾的不耐和戾氣,瞳孔漆黑,深到看不見底。
又來了。
那種被野獸盯上的危機感。
他手裡夾著根煙,猩紅的火光在陰沉的雨天裡明滅,燃到盡頭,被抵在金屬欄杆上掐滅。
“還要聊多久?”他輕聲問。
尾音輕飄飄地落在空氣裡,但不會有人覺得他現在心情很好。
撲面而來的冷戾混雜著雨聲,幾乎讓人全身濕透。
陸嘉柏收回視線,依舊沒有放開攥住她小臂的手,甚至很平靜。
“對了,一直沒來得及問,這位是?”
還很有禮貌。
林念站在樓下,盯了他好半晌,四目相對,心緒翻湧,感覺潮水淹沒口鼻,要被磅礴的大雨砸得窒息,才艱難地移開視線。
“……同居室友。”她說。
她沒再看江淮神情,跟陸嘉柏說了兩句話,徑自上樓。
防盜門剛拉開,一隻手就驀然伸出來,攥住少女纖細的手臂,把人拽了進去!
厚重的門“砰”的一聲關上。
林念被壓得一動不能動,後背抵在門上,被攥住的小臂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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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巧不巧,剛好是陸嘉柏握過的那個位置。
江淮壓著她,瞳孔幽深漆黑,好像能把人吸進去,似笑非笑,一字一句地輕聲問。
“同居室友?”
異性驚人的壓迫力讓人幾乎腿軟,何況是他這種冷感的長相,眉梢一抬都會讓人心顫。
林念掙脫兩下,沒成功,被他輕松牢牢製住。
“說話。”江淮耐心即將告罄,呼出一口沉沉的氣。
手腕被用力攥住,後背抵在堅硬的門上,骨頭生疼。
林念終於忍無可忍,用力推了他一把。
“那你告訴我是什麽!”
林念的怒意堆積到頂峰,反而冷靜下來,眼尾挑釁似的上揚,不饒人地追問。
“男朋友?”
“炮友?”
“二房東和租客?
林念每說一句,江淮的臉色就肉眼可見地變得難看一分,但她仍然沒停止,嘴角帶著點嘲諷的笑意,冷聲讓他挑。
“說啊,哪一個?”
江淮額角一跳,呼吸沉了幾分,周身氣壓低到極點,眸色極深,像能把人陷進去的漩渦。
林念胸膛劇烈起伏著,推開他,毫不躲閃地回視,“我們有確定關系麽?”
“沒有吧。”
林念火氣蹭蹭往上冒,努力壓住,不再看他,兀自走到客廳裡,蹲下在茶幾裡找鑰匙。
抽屜被拉開,亂七八糟的東西被拿出來,一陣細碎的響聲。
江淮胸膛起伏,深呼吸一次,站在門口盯著她的背影,倦怠地冷聲道。
“我不想跟你吵。你現在跟我好好說說,有事為什麽不找我。”
“找你算什麽?”
林念動作一頓,蹲在沙發前,胸膛起伏,身影單薄,脆弱得像顫動的蝴蝶羽翼。
“賣身錢?”
空氣寂靜兩秒。
她說話帶刺,冰刃似的將人剖開,生疼。
江淮感覺腦子裡有根弦繃斷了,冰冷的怒意燒到神經,冷笑一聲。
“那你他媽的跟陸嘉柏就不是賣身錢?!”
林念猛然頓住。
江淮也驀然一滯。
沉默在空氣裡蔓延,氧氣像濕透的海綿,隨著呼吸堵在心口,濁重難堪。
沒人說話,翻找東西的細碎聲響也停了。
只剩下格外磅礴的雨聲,從陽台未關嚴的窗砸到人身上。
生疼。
比剛才還疼。
連帶著呼吸都發緊。
好半晌,林念回過頭來,細長的眉蹙起,眼尾發紅,輕聲問。
“……你這樣看我?”
江淮眉眼一松,倦怠地移開視線,“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是。”
林念打斷他,聲音很輕,就那麽看著他。
她睫毛微微顫抖著,總是居高臨下看著別人的,漂亮的桃花眼泛著紅,蒙著一層淺淡的水霧,卻格外篤定和清醒。
那一刻,他們都清醒地知道。
吵架能夠脫口而出的,永遠是埋在自己心裡的一根刺。
就算他今天不說,以後也會一直埋在心裡,成為他們之間永遠的隔閡,恆久矛盾的導火索。
江淮眉毛一凝,還想說什麽,被林念搶先開口。
“不過沒關系。”她拎著備用鑰匙站起來,十分平靜,“這房子我下周開學就退租了,你愛怎麽想怎麽想。”
她俯身動作著,把茶幾和電視櫃抽屜裡的重要文件全都拿出來,手指攥得死緊,骨節凸出,好似渾不在意。
“你要住就接著住吧,我去跟王阿姨說,以後你們倆直接交流。”
接著住?
他住這破爛地方幹什麽?
江淮看著她這幅冷靜的樣子就更來火,怒意一路燒灼著,讓人言行舉止更不受控制。
憑什麽她這麽清醒?
憑什麽她這麽輕松,如此隨意地就可以做出決定?
“所以你現在要跟我劃清界限是麽?”
他幾乎被氣笑了。
“就一套房子?”
林念充耳不聞,像完全不在意他說什麽一樣,只是背影顫抖得更加厲害,像隨時會墜落的蝴蝶。
雪地裡飛舞顫抖的蝴蝶。
江淮站在玄關門口,嘴角扯著譏誚的笑意,聲音冷得像含了冰,一字一句地扔出來。
“為了陸嘉柏?”
滔天的怒火席卷而來,林念收拾東西的動作再度頓住。
他尾音很輕,話語裡的深意直白到就差把人直接釘上恥辱柱,在某個瞬間,像極了二代圈子裡那些不把人放在眼裡的公子哥兒。
金錢,尊嚴,家庭,甚至別人的生命,在他們眼裡都不過是玩物。
林念終於忍無可忍似的,猛地把手裡的東西往地上一摔,眼眶發紅地轉過身來。
“我他媽就是要跟你劃清界限了!”
文件紛紛雜雜地飄落在地上,零散狼狽,少女站在那兒,身影單薄,眼眶發紅,胸膛起伏,劇烈顫抖著。
“你知道我為什麽跟陸嘉柏賣身嗎?”
她特意用了江淮給她冠上的詞匯,嘲諷地扯了扯嘴角,輕聲給出答案。
“因為你啊江淮。”
方才的畫面和言語不受控制地從腦海深處湧出來,林念感覺渾身血液都被冷得凝固,又被怒意燒灼開。
循環往複,重壓之下,身體止不住的顫抖。
“胡玉山能找到什麽生意,什麽機會,啊?!不就他媽是凌進騙著他從家裡拿錢?!”
“要不是你小姨發現了端倪,現在我們全家得欠多少錢,你知道嗎?啊?!”
連惠語就事論事,把高利貸文件遞到她面前的時候,林念有一瞬間的耳鳴,頭腦發昏,看不清眼前的字。
“我本來是真的找到工作了的,在江城一家網吧當網管,每個月應該也有兩三千塊錢,還包吃住。”
胡玉山有了靠山,說話都有了底氣,縮在牆角開口,被林念一掃,立刻又畏畏縮縮的。
“是有天我同事忽然賺了很多錢,我打聽,他還藏著掖著不告訴我,被我偷偷發現,他在一個小公司裡做賭局。”
小公司名不見經傳,胡玉山旁敲側擊地打聽,發現是別人諱莫如深的灰色產業,莊家主做體育賽事的賭局,買通運動員造假。
接下來不用連惠語解釋,林念也能明白。
因為她親眼見過江淮一點一點地誘人上鉤,然後輕松將人置於泥淖之地,區區螻蟻。
不過就是凌進設局,找不到江淮的軟肋,所以隻好從她身上入手了而已。
不過就是胡玉山傻乎乎上鉤,然後被騙走了他們家僅有的現金而已。
不過就是八萬塊錢而已。
高達千萬的借款協議隻被胡玉山壓了一半手印,這個計劃在凌進眼裡估計都不能算上成功。
這點錢連進他們的眼都不配。
林念全身都在抖,眼眶泛著脆弱的紅,聲音啞著。
“我管不了你們豪門恩怨,只求你們爭家產的時候注意點,不要踩死腳邊的螞蟻,這很難嗎?”
“八萬塊錢,你一件衣服都不止八萬,可對我來說呢?”
“我怎麽找你?江淮。”
“我說因為你我的錢全都沒了,小姨沒錢吃藥了,所以求求你施舍給我一點?”
她站在原地,晶瑩的水滴從眼角溢出來,鼻尖眼尾全是紅的,尾音抖得不成樣子。
“還是說,”
林念頓了很久,最後難堪地閉上眼,漆黑的眼睫沾上水珠,簌簌顫抖著,好像脆弱得讓人抓不住。
她輕聲道:
“江淮。”
“看在我跟了你一整個夏天的份上,能不能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