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明朝回到鯉港快一周,每天不停見父親的合作夥伴,去茶園以及名下的茶莊考察,忙得昏天黑地。
奇怪的是,白天這麽忙,晚上也翻來覆去睡不好,整夜充塞著零散繚亂的夢境,童年的、成年的,一張毫無意義又無窮意義的拚貼畫。
“爸身體快不行了,醫生說只能撐一兩年。”父親在床上拉著他的手:“我唯一的心願就是看到咱們家產業平穩地交到你手上。”
還有結婚,他想早點看到孫輩,享受一點微薄的天倫之樂。
曲明朝總是覺得自己極其分裂,他的靈魂被撕為兩半,一半留在鯉港,一半留在在外地,時不時發生劇烈的衝突。他常常在兩半靈魂之間躊躇、打轉,迷惘而無所依。
他不知道這次毀滅的會是哪一半靈魂。
第二日客人蒞臨,他渾渾噩噩,被父親叫到房裡嚴厲批評一番,於是強打著精神洗把臉,繼續接待送茶,禮貌周至。
他姑姑很是羨慕:“唉,幾時我們家翡也能做到像你這麽乖就好了。”
曲明朝從不和長輩頂嘴,此時卻為表妹辯護:“沒必要拿我和表妹比,我覺得她已經很聽話了。”
姑姑又開始和他絮叨:“聽話?你上次過節不在,幾個長輩問她話,她都不答。”
“她是自我比較強的人。”
“就是太自私了!”女人回想當時情景,忿忿不平:“她不知道給我丟了多大臉。”
表妹那副倔強性子完全承繼了姑母的,曲明朝知道不可能說服她,於是扯到其它話題,借故離開了。
接待完幾個親戚,傍晚,父親又帶著他們去參加某個酒席。
兩人坐在同一輛車,他倚在窗邊,注目一片飛速後退的老舊紅磚厝、幾座高聳古寺,還有爬滿整面牆的藤蘿,莖粗葉密,匯成一面綠色汪洋——這種古怪而貪婪的寄生物讓他感到惡心與恐懼,它看著無害,卻能將堅硬的石牆慢慢侵蝕,變為粉末。
此時父親靠過來,和他說:“你以後少和姑姑來往。”
曲明朝:“為什麽?”
父親冷哼一聲:“她當年沒繼承到產業,後面又離了婚,整天跟個怨婦一樣發脾氣,我怕你到時候心軟。”
曲明朝沉默了一會兒。
半晌,他艱難地問:“爸,你難道不覺得,姑姑也沒做錯什麽嗎?”
父親斜眼瞟他:“我沒說她不好。”
曲明朝不再爭辯,他繼續望向窗外,太陽不知幾時被積雲遮住,光線微弱,窗外的風景如同蒙灰,怎麽擦也擦不乾淨,汙穢而黯淡。
整個世界都像被籠罩在陰影裡,通往沒有光的所在。
他開始想念曲明翡。
她鮮妍明媚的容顏,不論何時,總是明亮的。
到酒樓,頭上已經聚集一片鐵灰色烏雲,壓得很低,隱隱有電光在其中浮動,悶雷響響,已經是昏天黑地。
曲明朝的心情也被壓得悒悶。
他隨父親走到包廂,裡面客人到得差不多,都是親戚和合夥人之流。父親刻意推他坐到一個女孩的旁邊,對方時不時落在他身上的探詢目光讓他瞬間領悟父親的用意——
相親。
曲明朝知道,父親怕自己降年不永,所以身體徹底垮掉之前要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包括戀愛、結婚、生育,每一步都是。
“我高中就聽說過你,當時你高考是全市第一,上了報紙呢。”女孩很友善地與他搭話。
“都是很久以前了。”
“但我還記得。”她對他眨眨眼,而他只是禮貌報以微笑。
父親的手在桌下拍拍他,示意他熱情一些。
曲明朝嘗試將眼神聚焦在她臉上。
可他怎麽也做不到,就連女孩的臉都無法在他眼前成形。四周的一切都無法辨別,像這幾夜支離破碎的夢一樣,他不知身在何處,只是麻木若戲中木偶,依靠身上無形的絲線牽引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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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過這家酒樓嗎?味道怎麽樣?”女孩子輕聲問,不好意思和他對視太久,只是靦腆地垂著頭。
曲明朝沒有回答。
她有些訝異,終於忍不住望向他,只見他出神地盯著自己身後,不知道在看什麽。
“曲明朝?”女孩子輕輕喚他一聲,帶著困惑。
“之前來過,味道還可以。”曲明朝意識到自己的紕漏,收回視線,極快回復。
可她依然好奇他出神的緣由,趁著菜端上來、眾人注意力放在菜肴上時,她悄悄地轉身向後,疑惑看往自己背後的窗台——
那是一枝斜插在烏黑淨瓶裡的玫瑰,映襯窗外暗湧的雷雨,竟紅得刺眼、豔得驚人,仿佛心口一抹熾熱朱砂,擦不去,亦抹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