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徽受舊日夢魘所困,眼前晃過的一下是父親發青的面容,一下是沒有聲息的弟弟,最末他們都消失了,只有她沉入到漆黑的海底,沒有一絲光線,能感受到的只有充溢於口鼻的海水,鹹苦不堪。
無止境的水。
她猝然驚醒,視野內一片蒼白,鼻間嗅到絲絲刺鼻的消毒水味,冰冷的環境。
是醫院。
夢把時間和現實攪得破碎,她喪失了當下的確定感,茫然的目光飄忽在周圍的景象,像沒有羅盤的船,在陌生的病人和護士間無方向地打轉。
她為什麽會在這裡?
阿遇呢?
她一陣茫然懼怕,掀開身上的薄被,走下床,指尖浸過海水一樣冰冷。
頭部脹脹的發暈,梁徽虛飄飄走了幾步,看見梁遇拿著一杯水從病房外走入,已然是十七八歲的英俊少年模樣,和夢裡完全不同。
“阿遇!”她顫聲喊他。
梁遇一頓,未料到她醒轉,還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當即轉身朝她走來,也不顧杯中的溫水潑了些許,匆匆走到她面前:“姐……”
話音未落,梁徽神色蒼白,伸手抱住了他。
他怔住,不明白昨天對他避之如蛇蠍的梁徽怎麽忽然變了態度,但來不及仔細思索,空著的那隻手已經撫在她纖瘦的肩頭,溫柔地輕拍。
“別怕,我在這裡。”他輕道。
梁徽低低嗯了一聲,埋首於他頸間,緊抱住他的腰,像溺水者忽然摸到一根漂流的浮木。
鼻間充盈的氣息是熱的,不是冷的,不是海水的鹹味,是清洌洌的檸葉香。
他熟悉而鮮活的氣息逐漸喚醒她的神智和回憶,其中,也包括那個攤開一切的台風天,那一遝寫滿少年心事的紙張,那碎裂在地的番石榴……
猶在眼前。
梁徽身形一僵,正不知做什麽好,旁邊的護士出聲提醒他們:“小姐,和你男朋友別在這兒站著,人來人往的不方便。”
兩人都有些窘。松開抱住他的手,梁徽欲分辯:“抱歉,但他不是……”
那護士沒等她說完,低頭去給一個老人換藥了。
換作往日,她只會對此類誤會付之一笑,但是今天,這誤解仿佛一團理不清的絲線困住她,讓人煩悶。
就像她不知道怎麽處理和梁遇的關系。
她回到床上,梁遇跟在她身後,把水遞給她:“喝點水,你今天昏睡了很久。”
梁徽接過,抿下一小口,低聲問:“我是怎麽了?”
“急性胃炎。”那換藥的護士此時到了他們這邊忙活,臉上帶著淡淡的疲意:“你們現在這些小姑娘愛節食,要不是你男朋友早早送你到醫院,一直守著你,不然就嚴重了。”
話畢,她掀起略垂的眼皮,瞟了梁徽一眼:“胃還疼嗎?”
梁徽幾乎被她這連珠炮般的話砸暈,她搖搖頭:“謝謝,不疼了。”
“不過不是男朋友,是弟弟。”怕她又生誤解,梁徽再補了一句:“親弟弟。”
也不知道強調給誰聽。
護士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拿著空藥瓶,一陣風似的又走了,隻留兩個人陷在沉默之中。
此後更是沒有人再說話,待梁徽恢復少許精力,兩人拿上藥和家裡帶來的薄毯,一同出了醫院。
台風過境後,路都不太好走,單車摩托東倒西歪,四處散著被吹出來的衣服、物件、路邊的彩色招牌,像城市被風暴侵蝕後掉落的碎片。
但人們的生活依舊要平穩運行,延續既有的軌道。
可她的呢?
梁徽心下惘然,愁悶的情緒立刻反映到胃上,上腹又開始隱隱作痛。
她微微弓腰,手摁在痛處,梁遇扶住她,低聲道:“我背你回去。”
他一碰她,她下意識用手橫在胸前,緊緊咬住下唇,是防禦的姿態。
梁遇收回手,烏沉沉的眼珠盯著她,翻湧著微妙的情緒。
“姐。”他突然喚她。
梁徽心亂如麻,依舊低垂著頭,不抬頭看他。
“是因為昨天的事嗎?”
她腦中一空,沒想到他會直白提起,亦不知如何應對。
靜默中有微風拂過,刮來一張花花綠綠的銅版廣告紙,她的視線逐著那張紙飄飛到街道另一端,再徐徐落在街口掃地的清潔工人足畔。
就是不看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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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在這零亂的環境中歎口氣,輕聲說:“我們就和以前一樣相處不行麽?還是你現在……太討厭我,所以隻想讓我消失在你的世界。”
“消失”兩個字刺痛她最敏感的神經,梁徽心頭一跳,抬眼看著他,眼眶漸又濕紅:“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
“那就和以前一樣,你還是阿姊,我還是你的弟弟。”
“真的嗎?”她一瞬也不瞬地望著他,執拗地問:“我們真的可以和以前一樣嗎?”
“為什麽不行?”側首看向別處,梁遇慘淡一笑,俊美容顏籠上行道樹灰蒙蒙的陰翳:“我從未奢望過你的回應,如果不是你發現,我這輩子都不會告訴你。”
不知為何,這明明是她想要的答案——他們再次和好如初,依舊是完美無缺的一雙姊弟,以後也會各自擁有完滿的生活。
可見到他的神情,她猝地難過起來,這個答案也隨之生出無限裂隙,變得不再圓滿。
但她沒有別的選擇。
“好。”她終於開口,聲音逐字逐句傳入他耳中,宣告塵埃從此落定:
“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