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人僵持數星期之久,只要在家,梁徽幾乎足不出門,日以繼夜埋首於叫人眼花繚亂的古文典籍中,好讓自己沉浸在早已消逝的古代世界,不再想今人的事。
等梁遇期末成績一出,搖身一變成了準高三,暑假提前結束,她才從房間裡出來,偶爾臥在沙發上逗貓。小貓一上一下在窗台和桌面間蹦跳,累了就耷拉耳朵,在她腿邊假寐。梁徽撫摸它鮮活舒展的身體,稍微緩解了一些寂寞。
她交友圈子狹窄,能說真心話的也就梁遇和曲明翡兩個人,她和梁遇許久不碰面,曲明翡前幾日又不告而別,她發消息詢問,卻只收到一句有事回老家,不多作解釋。梁徽心中憂懼參半,又不出門,幾天下來竟然消瘦了。
這天下午格外潮悶,即便開著空調除濕,空氣中仍似有無形水汽揮之不去。這樣的天氣讓光陰都變得黏滯,像蝸牛拖著濕漉漉的尾跡笨拙地行進。梁徽抱貓靠在窗邊,一人一貓都深浸在昏沉的午夢,直到手機鈴聲大作,將她們轟醒。
小貓猝地從她膝上跳下來,梁徽朦朦朧朧睜開眼,看到屏幕上顯示的是“明翡”,立即接通電話。
手機傳來另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不是曲明翡:“請問是梁徽同學嗎?”
梁徽不免疑惑:“嗯,請問您是?”
那邊似乎如釋重負舒了口氣:“那就好,我是明翡的媽媽。”
明翡的媽媽?梁徽見過她一次,卻對她印象猶深。她高考後的那個暑假去明翡家玩,只要好友舉止稍有不當,她便怨怒橫生,將女兒從頭到腳數落挖苦一遍,語調尤其尖銳,連一邊的梁徽都聽得如坐針氈,更何況曲明翡——她直接忿然起身,拉著梁徽出門,在她家住了好幾天才回去。
梁徽不清楚她的來意,禮貌問:“阿姨你好,請問有什麽事麽?”
女人說話有些遲疑:“是這樣的,明翡她這幾天在家都不吃飯,我希望你能來勸勸她。路費阿姨替你出。”
梁徽驚詫:“明翡還好嗎?”
那邊久未回話,時間像是靜止一般,良久才傳來女人帶著涼意的一聲:
“她呀,表哥去世了,倒是比他親父母還哀痛。”
梁徽訂了當天下午最近的票,給梁遇發條微信說自己有事離開,隨後直奔遠在鯉港的曲家。
到時已是黃昏,殘陽的微光讓本就古樸的市區宅巷染上了一層回憶的泛黃色調,寶塔寺廟也都寂靜下來。天氣仍舊熱得很,一條黃狗趴在曲家院外呼哧呼哧喘著急氣,身邊站著兩個白衣女人正在爭執,臉上妝容均被汗液打濕融化,難掩疲態。
梁徽認出其中一位是曲明翡的母親,此時她正扯著嗓子尖利地喊:“大嫂,這份產業就是你兒子在遺書上白紙黑字寫著留給小翡,你要怪就怪他去,不要再抓著我鬧!”
她對面的女人氣勢比她弱了大半,嗓音被連夜哭泣侵蝕得發啞,聲線顫顫巍巍:“我沒有違背明朝的意思,只是你作為他的親姑姑,好歹不要在這幾天提錢的事。”
女人沉下臉來:“幾十年前你們不也是這樣對我?我不過是有樣學樣。”她挪開視線,余光正好瞥到梁徽,立刻變了臉色,熱情招呼她:“你來了,阿姨現在帶你去找小翡吧。”
她忙過來拉住梁徽,帶著她往屋內走。梁徽順著她走幾步,還是忍不住回頭,只看到女人蹲在炎熱的夕陽下,肩膀聳動,一抽一抽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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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徽走到曲家那棟庭院式的屋子,走過一間間無人的屋子,像經過一個個昏暗的幽洞。盡管耳邊聽到若隱若現的哀樂和賓客交談的聲音,她依然對曲明朝的去世沒有實感,隻覺得像一場滑稽的鬧劇,或者一個荒誕的玩笑。
上次見面的記憶依然鮮活,她不敢相信他怎麽就突然消失了。
明翡的母親在她身邊絮絮講述著來龍去脈,說曲明朝一意孤行,到雲南非要去那年年雪崩出事的高山下,正好那日炎熱高溫,烤灼得冰雪融化,連帶山體一塊塊滾落,一瞬息就奪去他的生命,乃至於屍骨無存。“不過他倒是有良心,一直惦念著明翡,去雲南前就定好把遺產分給她。”女人唇邊掠過一絲笑紋,說,這算是不幸之大幸吧。
她的話對梁徽來說太過刺耳,她沒有回復,目光移轉到不遠處屋簷邊飄揚的白幡、一眾專為死者超度的灰衣和尚上,忽然想起小時候去參加親戚葬禮的事。
彼時大人們給她和弟弟套上不合身的素色喪服,打扮莊嚴,叫他們跟在隊伍末端慢慢走。
街巷口,密林間,漫天紙錢飄飛。他們默默低著頭,偶爾抬頭看前方搖搖晃晃的鍍金神轎與棺材,高聲喧哭的大人們,弄不清楚他們究竟在做什麽,也不敢多問。
最終還是天真的弟弟開口問她:“阿姊,他們為什麽要哭?”
梁徽小聲回他:“因為有人沒了。”
梁遇費力理解著:“沒了是什麽?”
梁徽對此也懵懂,只是說:“就是我們以後都找不到他了。”
就像玩躲貓貓,有個人找不著,遊戲一結束,他自然就從躲藏處大搖大擺出來,但是沒了的人,就一輩子也找不到了。
而她真正理解“死”的含義,是在數年後,她坐在因溺水而昏迷不醒的梁遇身畔,聽到醫生說這孩子可能救不活了,那一刹那心臟近乎破裂的疼痛——
害怕他再也無法醒過來,害怕他再也無法睜開眼睛,像往常那樣對她笑,奔到她身前牽她的手,喊她阿姊;更害怕的,是孤身在這冷冰冰世界活著,再也見不到他。
所以在門打開,看見曲明翡抱膝坐在地上的瞬間,梁徽立刻走到她身邊,也不顧她母親在旁說了些什麽,彎下腰緊緊地抱住她。她靜靜感受著懷中朋友的悲傷,感受她戰栗的身體,感受到那些溫熱的淚水如何一點一點打濕她的衣襟。
曲明翡拉著她的衣角,胸口一起一伏,張口欲言卻哽咽著,說她難受。梁徽抱緊她顫抖的脊背,輕拍她的肩膀,低聲說:“難受就哭一場吧,我明白你的心情。”
我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