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回家,當然不可能回到父母那邊去。
自從“那件事”之後,凌思南算是徹底地從家裡搬了出來,平日裡大多住的是大學的宿舍,周末和節假日就回到公寓裡,每個月還有一兩晚,清遠可以留在公寓過夜——這已經算是凌父凌母做的最大讓步,在見識過了凌清遠的決心以後。
凌清遠深諳點到為止的精髓,所以他總能把這種留宿的特權使用得剛剛好,比如今天。
當然,如果有選擇的話,沒有任何電燈泡的夜晚會更美好,無論哪種意義上的“電燈泡”。
牙齒磕著食指指節,他的另一隻手指在手機屏幕上滑動。
目光停留在“怎麽給寶寶換尿布”這篇文章上三分鍾後,他動手了。
眼神堅定,動作乾脆。
首先……
“錯了。”凌思南恰好從他邊上走過,“先把尿布墊墊上。”
出師未捷身先死。
他試圖嘴硬:“就那麽幾分鍾時間,不至於。”說著徑直就上手了,換尿布這種事畢竟不像騎自行車,理論理解之後還是很容易實踐的,兩邊粘扣一拆就……
一股水流咻地迸起來。
要不是他眼疾手快往後一蹦,差點就被呲了一臉。
“怎麽,燙手啊?”正拿著奶瓶泡奶粉的凌思南眄了他一眼,好像早有預料般淡定地勾了勾嘴角,還不忘揶揄他。
凌清遠的眉心打了一個死結,盯著床上那個解決完新陳代謝開心得手舞足蹈仿佛在嘲笑他的暮暮。
“寶寶。”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調侃,在凌清遠以為姐姐這聲是要哄暮暮而轉頭看她的時候,猝不及防被她湊上前親了一口,“洗被單和給暮暮洗澡也都交給你了喔。”
凌清遠呆愣地立足在原地,跟著他一動不動的,還有手上那塊沉甸甸的尿布。
凌思南不忘朝他握拳鼓勁:“加油,元元最棒了。”
這勁有沒有鼓到他不確定,反正他是費了好大的勁才恍過神來,良久冷呵了一聲,又呵了一聲,直到第三聲呵跟著胸腔震動起來時,他終於認命地埋頭重新去給暮暮收拾。
他,凌清遠,意氣風發十七歲少年郎,文武雙全,雙商在線。
為什麽要承受不屬於這個年齡的疼痛?
還不是因為愛。
還不是因為——唉。
雖然今天出了不少岔子,但好在凌思南經驗充分,撇除不必要的自信之後清遠的學習能力也不容小覷,很快兩人就把一切都收拾妥當。
華燈初上,公寓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
凌清遠順道洗了個澡,披著浴巾出來時,廚房的方向傳來嬉鬧聲。
吃飽喝足的暮暮已經被凌思南哄睡了,所以現在活躍的當然是那兩個“小女生”。
低頭輕聲笑了笑,凌清遠一邊揉搓著半乾的頭髮,一邊走向聲音的源頭。
廚房是開放式的,中島台邊,圍著凌思南的朝朝奧斯卡影后戲精附體,把凌思南逗得直不起腰來。
凌清遠抱著雙臂倚靠在牆邊,不自覺也翹起了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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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小到大都想要一個家。
不只是一個遮風避雨的屋子,而是一個有人情味的,有煙火氣的地方。
就像現在這樣,夜幕降臨的城市,不大不小的公寓,暖黃的頂燈,電視機裡誇張的廣告,洗碗池邊笑鬧的家人。
不再是,空無一人的客廳。
不再是,房門緊鎖的雨夜。
不再是,無窮無盡的試卷。
觸目所及的一切都有它的溫度,即使冷白也能溫暖,是鮮活的,肆意流淌的。
讓他感覺得到,自己還活著的,溫度。
“元元?”凌思南不經意抬頭注意到他站在那兒,“你餓了嗎?再稍等一下就好。”
女孩抬頭的那一瞬間,朝他微甜地笑了,通透眸子裡的星辰被黑夜點亮,奶白的頂燈光線罩在她的身上,隱隱約約為她披上了一層朦朧白紗。
是溫柔如水的顏色。
他從這一瞬間跌落。
那種無從安放的空虛感剖開心臟,把他的弱點分毫畢現地暴露在外,脆弱地渴望被愛。
等到他意識過來的時候,已經從身後抱著她不放。
而她好像也很習慣似地,熟稔地收拾好面前洗後的菜葉,任由他做無尾熊,一手在他的臉側輕拍:“朝朝在旁邊看著呢。”少女的手因為剛過水而微微涼,碰觸在他發熱的臉龐,讓他不由得閉上眼磨蹭了幾下。
朝朝不以為意:“沒關系的媽媽,我已經習慣了。”
兩人因為朝朝不約而同笑出聲,近在咫尺的雙眼視線交匯,周遭的時間又都緩慢了下來。
“……姐姐。”
她也好不容易才找回了聲音:“什麽?”
“我不想去麻省了。”
凌思南僵直了片刻,目光裡一閃而過的黯。
“你先帶朝朝玩一會兒吧,等菜做好了來,別添亂了。”
他還想再說什麽,卻被她支開。
沒有人注意到,在那一刻,朝朝的輪廓扭曲了一霎。
少年煩躁地栽進沙發,緘默了好一會兒,才晃過神對朝朝招了招手。
小姑娘卻緊皺著眉頭,眼神遊離像是在思考什麽。
凌清遠問她:“怎麽了?”
“我好像,記起來一些事情。”朝朝攥著小拳頭站在他面前,費力的思考讓她耳朵都憋得漲紅:“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可到底是什麽我又記不得了。”
聞言凌清遠輕笑了聲:“是爸爸媽媽的事?”小姑娘總算打算交代了嗎?
“是……是我們來的原因……”朝朝抬起手敲了敲太陽穴:“可是我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就忘記了,很重要的,真的很重要……”
大手握住小手。
凌清遠仰著面容,溫和地注視著眼前和自己眉目相似的小姑娘:“不用著急,慢慢來。”
朝朝盯著他,又轉頭望向還在忙碌的凌思南一眼,慢慢地,眼眶裡有淚花湧動。
凌清遠被這眼淚突襲得不知所措,趕忙抬手給她抹去淚珠——可他、他說錯什麽話了?尋思著剛才說的也沒什麽不對的地方啊。
“爸爸……爸爸……”一直都很乖巧的小姑娘終於哽咽著難過,一個字一個字顫抖出聲:“我也、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就是、我就是很想你和媽媽,我真的很想……嗚嗚……”
凌清遠對帶孩子沒什麽經驗,但是對女孩哭的應對能力還是有的,畢竟姐姐在他面前也從來哭得不加掩飾,他張開手抱住朝朝,讓她的小腦袋擱在自己肩頭,悄聲地哄——
“別哭,我在。”
“馬上就會見到爸爸了”“現在就帶你去找爸爸”這樣的話都不切實際。
既然她之前認定自己是父親,那麽扮演好一個父親,也許更能給小姑娘慰藉。
就是……還不太習慣罷了。
不知什麽時候凌思南已經走了過來,用眼神無聲詢問。
凌清遠抬眸,以口型告訴她:想家。
凌思南點點頭,蹲下身,從背後輕輕抱住朝朝。
順便抱住了那個尚未成年,就學會了怎麽去照顧人的大男孩。
夏夜,露台外吹來的風清爽拂面。
少年倚在欄杆邊,懶懶散散地夾著手機,一雙黑漆漆的眸子凝著遠方街市的光。
“是,我知道了。”他從容應答,“郵件我還沒回……差一份材料。”
停頓了許久,他專注聽著電話那頭的聲音,好半晌低眉,唇邊不著痕跡地繃直了線條:“這是我的問題,別什麽都扯到她身上去。”
陽台拉門和軌道交錯的拖曳聲。
他垂下眼睫,同時也按下了聲量:“我只是說我再考慮考慮。”
這句話顯然激怒了電話那頭的人,另一端的語氣轉而怒不可遏。
而他同樣不耐煩。
耳邊突地插入一聲女孩的輕嗓:“他會去,今天就到這吧。”
凌清遠訝然,側過臉,對上凌思南的目光,也怔愣地看著姐姐從自己手中拿走電話掛斷。
“我會去?”他挑眉,“我之前明明說……”
凌思南的指尖捏了捏他的臉頰:“你會去。”
凌清遠站直了身子,轉身過來——客廳燈光已暗,陽台更分不到多少亮色,少年的短發在夜風裡微微凌亂,高挑的身影逆著光,孤單映襯著身後的萬家燈火。
“你不應該為我做決定。”帶著被人拋棄的憤懣,他似乎有一些惱了。
“你也不該為我留下來。”她站在他面前,迎著樓外吹來的風,柔軟的微笑不動聲色。
凌清遠默然了,再後來,小聲又固執地,說:“……我才不是。”
凌思南走上前,一隻手拉了拉他T恤的衣領,抬眼:“嗯?”
“我才不是為了你,我是為了自己。”他移開目光,“我只是權衡哪個是我更想要的。”
“凌清遠。”她輕輕喚他的名字,“我很怕。”
那名字叫得很溫柔,溫柔得他有些恍惚,遲鈍了幾秒才意識到她在敘說自己的畏懼。
“你怕什……”
“你問問我,想不想要你去美國讀書?”
“什麽?”
“你問呀。”
大概是看到她眼底的動搖,生怕自己觸及她哪處敏感的神經,凌清遠怔了怔,喑啞著壓下聲小心翼翼,溢出口的全是氣音:“那你……想不想要我去美國……”
“當然不想。”她迫不及待地猛搖頭,“一點都不想,半點都不想!”
被她氣急敗壞的模樣震懾到,他一句話都沒說出口。
就只能,偷偷地,攬上她的腰,連帶整個人揣進自己懷裡。
再任她在肩頭顫抖了許久,才吻著她耳朵低語。
“那就不想,不去,寶貝。”
“——但是你得去。”
他安撫她的動作僵滯了一秒。
凌思南像是收拾好了情緒,深吸一口氣抱住他:“我很怕,怕你把你人生不可逆轉的方向和我擺在一個天平上,然後去做取舍。”
“我愛我弟弟,他也愛我,雖然這個世界上大部分人都不喜歡我們在一起,但現在我覺得,這都不重要。”凌思南的下巴枕著他的肩膀,“一輩子就只有一次,做自己最想做的事,不要花時間去後悔。”
“元元。”她退開,直視著他的眼:“我一直都在這裡等你,哪兒也不會去。”
所以,不要為我束縛了腳步。
我從來不是來拯救你,你也從來不需要為我改變。
我們只是為了彼此成為更好的自己。
凌清遠認真地凝望她許久,“……那你,發誓。”
久到仲夏夜的風都帶來一絲微涼,他才伸出小拇指,這樣開口道。
少年十七八歲,抱著惶惶然的不確定,抱著親近她的小心機,在星河萬傾之下,向她索求承諾的力量。
她也伸出手,小拇指和他勾連在了一起,蓋章。
我發誓。
後來他們還說了很多,他躺在陽台的懶人椅上,而她窩在他身上。
也不管懶人椅承不承受得起兩人的重量,滕竹搖擺間發出嘎吱嘎吱聲響。
凌清遠一手托著後腦杓,一手把玩著她耳邊的發縷:“姐姐,你有沒有想過……我們的孩子會是什麽樣子?”
明知道是個不該提及的禁忌,他卻還是問了。
凌思南緘口不言,只是仰望著高樓外的星空,夏日群星閃爍。
“或者……”凌清遠頓了頓,“也許朝朝和暮暮,真的會是我們的孩子也不一定。”
這個大膽的念頭,在他腦海中徘徊了很久。
直到朝朝臨睡前,他接到了凌邈的電話,瞥了一眼屏幕上的號碼就匆匆掛斷。
“是爺爺奶奶嗎?”朝朝掐著被頭好奇地問。
正要離開的凌清遠腳步頓了一下。
“每次接到他們的電話,爸爸總是這種表情。”朝朝閉上眼,“沒關系的爸爸,現在有我們愛你。”
——他恍然覺得,小姑娘,也許什麽都知道。
“不是也許。”不知時間流逝了多久,聆聽他心跳的女孩終於出聲了,“他們就是。”
把玩發絲的指尖停住,他的喉間乾澀,追問:“你怎麽知道?”
凌思南闔著眼,睡夢中的囈語喃喃道:“憑……我是他們的……媽媽……”
凌清遠偏頭端詳姐姐的睡顏,無形間又重疊了小姑娘五官的輪廓。
為自己天馬行空的臆想而發笑,他低頭親了親她的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