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陸、要死要活做夫妻
李檀聽這聲音,以為真踢疼了他了,有些心虛,她知道有些越界了。
自從和小皇帝達成交易之後,她自覺自己既然有利用價值,那麼大可不必太過委曲求全,畢竟連合而治之這樣的話都說過了,還有什麼好裝樣的。
可也不能這麼踰矩,談判時要顯露野心爭取籌碼,達成交易後卻該謹守本分。
只是最近小皇帝老是裝出一副年少時毫無隔閡的樣子,帶的她也不自覺有些放鬆了警惕,這樣下去可不行。
不過,剛才她究竟是踢得有這麼疼嗎,這小混賬小時候習武被她打得多慘,都一聲不吭,現在怎麼變得如此嬌弱?訛她的吧。
李檀儘管平日里也會翻閱春宮圖消遣,無奈都是紙上談兵。而且她無法視物,腳上又受了傷,觸感不如雙手那麼靈敏,因此只覺得足心撞上一大團東西,剛碰上櫝玉就移開了,因此也稀里糊塗的,不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好事。
她剛想出言諷刺如今小皇帝養尊處優,變得這麼身嬌體貴,就想起剛剛的反思,於是換了副體恤而略帶歉意的口氣,“哀家是有些疼才掙扎了下,實不是故意的,皇帝沒事吧。”
櫝玉半跪著,身下還腫著,卻看見榻上的李檀又成了那顆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的銅碗豆,臉上浮現出複雜的神色。
他在心底輕笑了下,不是早知道她是這樣的人嗎,不是就偏偏中意她這副性子,還失望什麼?
也不知道是在笑他人還是笑自己。
但他垂眸時,卻看到李檀的拇指塞在手心裡,兩隻手握拳攥得緊緊的,這笑便由苦裡生了甜,從心裡浮到了臉上。
還是這樣蠢,明明面上永遠八風吹不動的人,心神動搖時卻總愛像個嬰孩一樣握拳,還要把拇指攥在手心裡才踏實。
真是個孩子。
他心底里生出點憐惜。
她要逃,他便再放她一馬,過猶不及,櫝玉懂得見好就收。
這廂,李檀與小皇帝在暢春園裡一派風平浪靜,朝廷卻被兩道接連而來的旨意打得措手不及,如水入熱油,甚囂塵上。
第一道御旨是太后飲上供的御酒後病倒,更出現暫時失明之症,命有司徹查此事。
第二道則是懿旨,太后病後,念及定王年少離京,異鄉多年,特召定王入京,挑選京城名門貴女,以期婚配。
這兩道旨意,一件明明本該密查,最多也是由宗人府接手的內事,皇帝卻大張旗鼓親自下旨,命三法司共同會審。而藩王歸京這麼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卻是由太后下懿旨,以賜婚為由,召定王入京。
內事公辦,公事私辦,皇帝既打算這麼做,必然已經埋好了後手。
兩道旨意齊下,聖旨甚至繞開了翰林院撰擬、大學士奏定的慣例,由皇帝親自書寫,且懿旨上更毫不掩飾地是同樣的筆跡,其間意味,昭然若揭。
朝廷上吵得沸反盈天,兩位正主兒卻悠哉得很。李檀眼瞎了兩隻,腳廢了一半,看不了戲,遊不了園,連吃飯都不方便,就這樣,還不肯罷休,找來月宴給她念話本解悶。
今日這齣《碾玉觀音》講的是被賣給郡王的秀秀,被郡王許給碾玉匠崔寧,秀秀與崔寧私奔後,郡王卻覺得被冒犯,將兩人趕盡殺絕,最後秀秀與崔寧去地府做了一對鬼夫妻。
李檀平日里是不愛看這類纏纏綿綿的話本子的,她嫌不夠過癮,最喜歡那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快意恩仇,或是那神異鬼怪的驚奇故事,就連那婆婆和童養媳,妯娌姑嫂之間雞毛蒜皮,吵架和好再吵架再和好的戲碼,也比那愛來愛去的膩味子故事,更得她心。
可惜她心愛的話本子大部分都留在宮裡,帶來的那幾本已經翻來覆去聽了無數遍,實在有些聽煩了。這破園子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大堆無聊的經史,正經好看的話本子一本都尋不著。
李檀顛倒黑白慣有一套,聖人的經典到了她這全成了廢紙,反而是街邊鄉野愛聽的話本子成了“正經”。
月宴的臉皮不似她厚,又是個大姑娘,便念得磕磕巴巴的:
道不得個”春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秀秀道:”你記得當時在月台上賞月,把我許你,你兀自拜謝。你記得也不記得?”崔寧叉著手,只應得喏。秀秀道:”當日眾人都替你喝彩:”好對夫妻! ‘你怎地到忘了? “崔寧又則應得喏。秀秀道:”比似只管等待,何不今夜我和你先做夫妻,不知你意下何如? “崔寧道:”豈敢! ”
月宴念到這裡,實在忍不住咳了兩聲。
李檀正聽得過癮,催促道:“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好不容易不是那些個嬌滴滴,一句話要磨作十句說的大家小姐,這小女子夠痛快,快念快念。”
月宴大概是不好意思地緊,連李檀的吩咐都不理,只一味悶頭不說話,李檀又催促了一遍,她才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音量念著接下來的情節。
秀秀道:”你知道不敢,我叫將起來,教壞了你。你卻如何將我到家中?我明日府裡去說!”崔寧道:”告小娘子:要和崔寧做夫妻不妨;只一件,這裡住不得了。要好趁這個遺漏,人亂時,今夜就走開去,方才使得。”秀秀道:”我既和你做夫妻,憑你行。”當夜做了夫妻。
短短百餘字,月宴停了三次,每次都輕咳了幾下,害得李檀幾次出聲催促。
終於聽完了這段,李檀忍不住大發感慨,“這小女子真真厲害,碰到中意之人便要當下做夫妻,情郎有顧慮,她甚至敢出言威脅,女中豪傑!”她壯志凌雲地用四個字做了評語。
月宴大概被這驚世之語嚇得嗆著了,又咳了一下。
李檀繼續評價,用帶著些曖昧和好事的語氣說,“這崔寧一定長得俊,否則怎麼會兩人’打個胸廝撞’就要死要活地做夫妻了。”
停了一下,接著說,“不對,這崔寧不止長得俊,更重要的是,那話兒肯定好使,不然怎麼一夜夫妻就非得要棄王府私奔,這憑力氣活兒吃飯的人果然體格都好。”
她說得如此放肆,月宴聽瞭如同不要命地連著咳了一串。
李檀本還懶懶笑著,也是想順便逗逗月宴,聽了這串咳嗽,卻愣了一下。
當下也不歪七斜八地歪在榻上了,連忙正經危坐,斂裙微笑,說著:“當然,聽聽這些話本,也能知民情,識民心,賞民趣,不可瞧不起這些瓦舍技藝,但是也不能真的將這些粗俗之話學了去。”
她拼命補救著,可惜眼還蒙著,瞧不著悄悄來了多時的小皇帝幾經變換的臉色,比那宮裡演得川劇變臉都還精彩,如今正如同戲裡那草莽英雄臉譜常用的色一樣,綠了。
*
《碾玉觀音》為宋代話本,收錄於宋元話本小說集《京本通俗小說》,明馮夢龍《警世恆言》中也有收錄,雖為愛情故事但也有懸疑詭異色彩,語言精煉有趣,由於是話本所以並不晦澀,幾近白話文,不長,有興趣可以看一看。
“三法司”指的是大理寺、刑部和督察院,重大案件將由三法司會審,俗稱“三司會審”。
叁拾柒、出籠
櫝玉知道這是個混不吝的,看看話本不過尋常,說說艷詞也無所謂,可聽著李檀頭頭是道地說著什麼那話兒好使、力氣活吃飯的人體格好,胃裡如同揣了個鉛塊,墜得慌。
他不出聲,李檀也不能主動挑破,於是場面便有些尷尬地沉默了下來。
李檀悄悄打手勢讓月宴趕緊把話本子給藏起來,她們主僕這一套把戲練過多次,本應該是天衣無縫。
可惜因為一個半瞎不能用眼風示意,一個因為嚇破了膽而低頭聽訓,這處雙簧便唱砸了。
櫝玉看著李檀越來越大的動作,和月宴越來越抖的身子,禁不住想報復一把,讓抖成了鵪鶉的月宴先下去,趁她經過時,一把奪過她試圖遮掩的《碾玉觀音》。
他抓住那張花梨藤心扶手椅的椅背,一個調轉就將它對著李檀,離得極近,悠哉游哉地坐了上去,仗著李檀看不見,便將一隻腳屈起踩在榻沿,把李檀半圈在內。
那話本子被他握在手裡,閒閒翻了一遍,故意用一種慢條斯理的口吻讀著。
“誰家稚子鳴榔板,驚起鴛鴦兩處飛。”
末了還點評了一番。
“好一對癡情鴛鴦,不過再是癡情,大難臨頭也是各自飛,那崔玉匠與人做了夫妻,等後來被捉,卻又輕易撇那秀秀而去,可見這做力氣活的人體格雖好,心性卻不足,實在不堪當那鴛鴦配。”
李檀聽了這捉狹,便知道小皇帝大概是起了三分真火了,饒是李檀臉皮頗厚,也有些不知道如何接這體格好不好的渾話,只能幹乾笑著。
偏偏櫝玉還不肯罷休,接著說道,“可知盡信書,不如無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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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是李檀平日里最常來為自己強辯的。
宵夜大吃大嚼被提醒與養生之道相悖時,她說過這話;
女紅刺繡無一樣拿得出手,與列女傳相去甚遠時,她說過這話;
人前溫婉大方,人後日照三桿連午飯都要賴在床上吃,被提醒君子慎獨時,她說過這話。
她無理可辯,乾脆耍起無賴,“皇帝如今年歲還小,待你大婚之後,自然就知道這性子重要,體格也重要,體格好心性不好,那是棒槌,心性好體格不好,那是……”她好不容易才把銀樣鑞槍頭給咽了下去。
櫝玉聽了這話,倒不氣了,反而一下湊到了李檀近處,彷彿透過白紗與李檀眼神相交,鼻尖幾乎觸上,留下似有若無的體溫,彼此的呼吸都快要交纏在一起,纏成藤,鎖成鏈。
“那你呢,你的如意郎君是怎樣的?”
“哀家哪有什麼……”
李檀儘管看不見,可直覺上想要後退,可她退了一寸,櫝玉就再近一尺,於是反而越來越近了。
櫝玉輕輕閉眼,嗅著李檀身上的味道,他的呼吸拂在李檀的臉龐上,讓她覺得癢癢的,終於忍不住伸出手想把櫝玉推開。
她的手抵上了櫝玉的胸膛,又立刻想要抽回,因為她不習慣人體的那種熱度,不習慣那堅實的觸感,也不習慣下面隱隱傳來的心跳聲。
但她沒有成功,因為櫝玉緊緊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讓她逃離。
她便被圈養在他的懷抱裡,掌根牢牢抵住胸膛,上身被這股力量帶得前傾,幾乎快要撲到櫝玉身上。
她的手被握著在櫝玉的身上游走,感受著手心滑過胸膛肌肉線條的起伏,那種純男性的氣息從對面不斷傳來,幾乎快要縛住她了。
李檀下意識開始掙扎,可惜力氣不夠,於是這場斡旋變成了曖昧的慾拒還迎。
櫝玉痴迷地聞著她的鬢髮,隔著一寸,並未碰到她,只是他輕柔的呼吸到底還是漏了幾分踪跡,讓他的目光也變得彷彿如有實質,即便看不到,李檀也能感覺到他的視線正在自己臉龐上逡巡。
彷彿如同有蜘蛛從心臟爬過,既危險又令人沉醉,李檀於旁人並沒有什麼例外,她也是個女人,她也有自己的貪欲。
她的人生總是如欲落雨的傍晚,潮濕而陰暗。
如今既然照進來一束光,即便短暫,即便自私,她想抓住,哪怕溫暖自己一段時間也好,又有什麼錯呢。
於是她不動聲色地微微移了下,那唇便終於觸上了凝脂似的臉龐。
兩人俱是一嘆,人的體溫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只這麼輕微的碰觸,只這麼短暫的一瞬,卻也叫人滿足,叫人痴迷,叫人心甘情願地跳進那黑暗的深淵裡。
這一瞬變得那麼長,長得彷彿讓李檀又活了一遍,再也不受那些苦難;
可也那麼短,短到李檀來不及失去理智就清醒了過來。
她隨即離開了,將那點她絕不願意承認的悵然若失埋葬,她下輩子還要活下去,還要平靜地、好好地活下去,這樣的毒藥,她只有資格品嚐一口。
可即便是這麼一點回應,已經足夠成為打破一切平靜,撕碎一切表象的導火索。
櫝玉扣住了她,一下咬住了她的耳垂,帶著憤怒和委屈,他在夢中夢想了這麼多年,克制了這麼多年,如今她想要全身而退,絕不允許。
他被逼急了,咬得極狠,牙尖狠狠嵌進那一小團肉裡面,很快便見了血。
血的滋味,既說不上咸,也沒有多少甜,反而帶著一股子生鐵的腥味,怪異極了,卻成了他失去箝制的催化劑,急切地吮吸著。
旅人困在沙漠中沒了水源,便是他人的鮮血,在這樣的時刻也會被毫無理智地吞噬殆盡。
櫝玉被道德、禮數、恩義、憐惜、歉疚困住太久,此時便如同那入了絕境的行者,眼前沒有綠洲,心中沒有希望,唯獨剩下索取的慾望。
一滴鮮紅從他的嘴角溢出來,讓櫝玉看上去成了一隻失去理智的獸類,眼中只有他口裡的獵物,要一塊一塊拆解入腹。
李檀痛苦地掙紮起來,發出帶著痛意的急促喘息,可這聲音沒有換來同情,反而更加激起了身上野獸的本能。
櫝玉的手甚至來不及將衣服解開,便急切地撫摸著她,將她整齊的繡裙揉得發了皺,他用的力氣太大,一寸一寸碾壓過李檀每一處柔軟的皮肉。
他手裡得了安慰,嘴上就不再如此狠利,稍稍放緩了牙關,用舌頭細密地舔過被咬破的地方,將那耳垂含入口中輕輕吮吸,再用舌尖來回挑弄著耳垂邊緣的線條。
可即便這樣,他也沒有徹底放鬆,牙齒仍然危險地搭在耳骨上,一旦發現李檀要逃的痕跡,便又會毫不留情地將她重新撕扯回來。
出籠的野獸,是不能輕易再次馴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