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側邊小門不遠處突兀立著兩間樸拙小室,備有水缸、水盆等物事,每次兵器演練過後,大家總是在此稍稍淨面洗手、整理儀容後再回學捨。
此時才是上午,衆人還在演武場內熱火朝天對練著,負責打理照應盥洗室的雜事官不知去哪裡躲清閒了,四下無人。
賀征徑自取了水洗去滿面狼狽,又頻頻以掌沾凉水拍在自己的後頸窩,總算將鼻血止住了。
這事頗爲丟臉,他心中彆扭,便全程背對著沐青霜。
沐青霜站在房檐陰影裡盯著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終於從他持續發紅的耳朵尖兒上瞧出些許端倪。
沐家祖宅所在的循化是利州地界上民風最野的,青年男女於情情愛愛之事上向來熱烈直白,有些在中原絕不能爲外人道的床幃諢話,循化人都敢當衆講來調笑。
民風如此,便是沐青霜這般大戶出身的小姑娘,有時也少不得會在人說諢話時聽到那麽幾耳朵。因此她雖於男女之事上半懂不懂,偏又壞在稍稍知道那麽點兒。
她杏眸彎彎,輕咬著下唇將雙手負於身後,溜溜達達走到賀征身旁,憋笑的俏臉泛著紅暈。
她略傾身,從他側畔探過頭去,仰臉覷著一臉彆扭冷漠的少年,壞笑挑釁:「征哥,天乾物燥哦?」
賀征抬掌虛虛蓋住她的笑眼,惡聲惡氣的凶道:「閉嘴。」
「我大哥說,少年郎有時會突然想到些污七八糟的事,這很尋常,自己沒法克制的,」被捂住眼睛的沐青霜唇角翹起,語氣却一本正經,「你剛瞎想些什麽污七八糟的呢?征哥?」
她自來就有點招猫逗狗的小混球性子,在不相熟的人面前還知道斂著些,在自己人面前慣是沒遮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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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會兒無意間勘破賀征的狼狽心事,雖她兩頰也是燒得赧紅,却還不依不饒要去鬧他。
被她的挑釁笑鬧惹得惱羞成怒,賀征索性展臂將她撈到身前,作勢勒住她的脖子,凶巴巴沉聲:「你還鬧?!」
沐青霜的頭頂堪堪到他鼻尖位置,此刻背靠在他身前,立覺有灼灼氣息熨燙著自己的天靈蓋。
隨著他這句欲蓋彌彰的無用威脅,有滾燙熱息拂過她的耳廓,沒來由地讓她周身一顫。
那股獨屬少年郎的氣息炙烈陽剛,霸蠻强橫,自上而下迅速將姑娘家綿甜和軟的馨香蓋過。
一時間,沐青霜周身被這不屬自己的氣息包裹,終於有了點「危險將近」的警醒。
「不鬧了,」她悄悄綳直了脊背,盡力抿住唇角張狂挑事的笑意,紅著臉搖頭認慫,「真、真不鬧了。」
賀征這才鬆開她,板著赭紅俊臉:「夏季長休可還沒到,大小姐這就放弃做人了?」
這話多少有點置氣,話一出口他就後悔,趕忙抿緊薄唇偷偷狠咬自己的舌頭。
果然,沐青霜回身就是一拳,無比火大地捶在他身上:「讓著我一回你能死啊?你就笑笑當我之前什麽都沒說過不行啊?」
她雖身量纖纖,但架不住天生力氣大,看她平日能輕易一手壓制紀君正那樣的同齡少年就知厲害。
小時她沒分寸,爲這天生的古怪大力沒少捅婁子,鬧起脾氣來更是家都能拆了,沒有三五個大人聯手根本摁不住她。
沐家上下對她這天賦异禀哭笑不得,在她母親因病過世後,兄長沐青演便接過引導之責,帶著她練功時極注重斧正她發力的分寸,還常常耳提面命,叫她萬不要忘了自己與旁人的這點不同,就怕她無意間出手傷人。
好在她也將家人的擔憂記在心上,就算與夥伴們玩笑打鬧到最最得意忘形時,頂天了也只會出到五分力。
到赫山講武堂這兩年來,每逢需與人對戰的課程,她都敷衍著得過且過,毫不介意在師長、同窗眼裡落下個資質平庸的印象,只以不當真傷人、不引人側目爲重。
此刻被賀征的話噎得下不來台,她一拳掄過去就是五六分的力道,饒是賀征身强體健,也不免被砸得朝後小退半步。
「呃……」沐青霜見狀醒過神來,尷尬僵笑著變拳爲掌,小小心心在他襟前拍揉,口中直嘀咕,「你這苦肉計可真不江湖,又沒誰不讓你躲。」
旁人不知她天生怪力,賀征却是見識過的。
當年爲了攔著不讓沐武岱將他趕出沐家,小小姑娘瘋起來,兩個小拳頭掄得跟錘兒似的,活生生將沐家兩個大丫鬟揍得連退數步才站穩。
雖說那倆丫鬟沒有習武的根底,對自家大小姐肯定也是讓著的,可那年沐青霜畢竟還不到七歲,倆丫鬟却都是十五六的年紀,身量高出沐青霜將近半截,全然是大人模樣。
就那麽小小一隻的嬌嬌姑娘,拳頭一揮能擋開兩個大人,場面多少有些叫人吃驚。
當時小賀征在跟前都看傻了,楞得跟個木樁子似的在院裡杵了半晌。
賀征淡垂長睫掩去眸底輕笑,輕輕拂開她在自己襟前拍拍揉揉的忙碌小手:「有事說事。光天化日的,別趁機占便宜。」
他鼻血可才剛止住,她再這麽不知死活的動手動脚,怕是要出大亂子。
沐青霜覷著眼打量他,見他泛紅俊臉上幷無吃痛之色,這才放下心來。
「誰要占你便宜,」她想起自己的來意,訕訕收回手背在身後,低垂腦袋盯著自己的鞋尖,「來跟你商量個事。」
夏日衫薄,又因是低頭的姿勢,小姑娘纖長美好的脖頸就小小露出一截,在明亮熱燙的盛夏晴光裡白得極其招搖。
賀征喉間緊了緊,挪開目光:「嗯。」
「若考選時……」沐青霜吞吞吐吐,不敢抬頭看他,「你別答應跟汾陽郡主走,好不好?我知道這要求有點過分,可我就是不想放你走。」
賀征楞了。
他原以爲,這姑娘今日拼著面子不要了主動來找自己,是爲讓他在考選中對她的夥伴們手下留情。
却沒料到,竟是爲他而來。
不爲旁的人與事,隻爲他而來。
甜蜜與酸楚交雜的古怪滋味瞬充盈了他的胸臆,整顆心立刻沒骨氣地開始撒歡亂蹦起來。
他垂在身側的修長食指輕顫,最終慢慢抬起長臂,徐緩却用力的將她圈進懷中。
沐青霜似乎很驚訝,想要抬頭看他。
他趕忙按住她的後腦勺,使她的臉只能靠在他肩頭。
賀征的臉頰若有似無地擦過她的鬢髮,極少見地放縱自己對她親昵至此。
「好,我不跟她走。」
素來冷淡的少年嗓音裡陡生起伏,那微小波瀾中藏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暗涌。
其實,若她今日不來找他,有件事,待考選結束後他也是要與她單獨細說的。
可她今日放下面子主動來低頭示好,就爲著怕他會突然遠走。這般毫無遮掩的在乎,讓他只想將這又甜又鬧的姑娘死死按進自己的骨血中。
這個瞬間,他不願提及任何會叫她難過的事。
待長休回沐家時,再與她談吧。
他的雙臂越收越緊,沐青霜却未掙扎,隻將紅燙的臉藏進他的肩窩,禮尚往來地回抱了他勁瘦挺拔的腰身。
沉默相擁片刻後,她才瓮聲瓮氣地再度確認:「若汾陽郡主許你雄兵百萬、似錦前程,你也不跟她走?」
「任她許什麽,我都不跟她走。」
這話不騙人。此次趙絮來點將,他本就沒打算應。
沐青霜眼兒彎得不像話,嗓音蜜蜜甜地「哦」了一聲。
可不過片刻,她又像被火燒似的,氣勢汹汹猛抬頭。
賀征本能地直身往後仰了仰頭,下頜堪堪擦過她的頭頂。
四目相接,賀征沒好氣地笑哼著鬆了懷抱。
沐青霜伸出手去,敷衍地揉了揉他的下巴,緊張地盯著他:「可你本就是咱們這百人中最好的,珠玉之光藏不住的!若她偏就選中了你,非要你跟著她走……那不就完犢子了?!」
畢竟眼下江右各州明面上都以朔南王府爲尊,趙絮既是出自朔南王府的郡主,又是手握重兵的實權人物。
倘她堅持要點賀征爲將,沐家總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韙與朔南王府對著幹,强硬推拒趙絮的點選。
「要誇人就好好誇,說什麽粗話?」賀征按捺下心中起伏,眸底噙笑輕瞪她一記。
這姑娘以往常跟著沐青演在利州軍中打滾,多少受了些影響,時不時總會蹦出點與出身不符的粗魯之詞。
沐青霜擺擺手:「這不重要,你別東拉西扯。我是怕萬一……」
「沒有萬一,」賀征看出她的不安,嗓音不自覺柔了三分,「我已將甲班統轄權讓給別人,進山後我會故意落單。」
他不打算在趙絮面前出風頭,到時只管在三日內全須全尾抵達指定地點,混個考核通過就够了。
見他早有打算,沐青霜徹底放下心來,笑吟吟衝他拋了個不太熟練的媚眼兒。
「到時有假擬敵方追捕,落單容易被抓的啊。征哥要不要考慮臨時投靠沐小將軍麾下呀?沐小將軍義薄雲天,定會護你到底,這買賣你虧不了,真的。」
這話臉够大,也就沐青霜說得出口,跟拿糖哄小孩兒的奸詐人牙子沒兩樣。
賀征好歹講武堂百人榜首,即便落單也能獨自完成實訓考核。這樁買賣到底是要誰護著誰,傻子都看得明白。
面對她那「不三不四」的邀請,賀征沒好氣地扭了紅臉看向一旁:「那就拜托沐小將軍多關照了。」
說完,他自己沒綳住,驀地笑開。
這一笑,宛如晴光乍融了經年積雪,又似浮雲驟散亮出春夜月華。
清澈,明淨,却又動人心魄。
沐青霜楞楞望著他,紅著臉抬手按在自己頭頂上。
餘光瞥見她古怪的舉動,惹得賀征疑惑看回來:「你在做什麽?」
「我頭上……」她不可思議地眨了眨眼,懵懵脫口,「好像有花開了。」
燥熱空氣中,有怪裡怪氣的清甜蜜味無聲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