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五月廿四,小暑。萬瓦鱗鱗若火龍,日車不動汗珠融。
跟隨沐青演去利城後,賀征在利城整整盤桓了半個月,到今日才又與沐青演一道回了循化。
兩人在家門口下馬時,正好瞧見沐青演的妻子向筠被小不點兒沐青霓攔門堵了。
沐青霓劈開小腿兒橫在門檻前,生哼哼對向筠道:「……嫂把青霜姐關起來了!你不把她交出來,我就不給你讓開!」
這半個月沐青霜每日清早就去織坊,太陽落山才回自己院子,午飯都是叫桃紅端去織坊吃的,一直就沒出過家門。
小霸王沐青霜長休在家能半個月不出門,簡直聳人聽聞,說出去都沒人信。
沐青霓久不見她,小腦袋瓜子也不知怎麽想的,就非說是向筠這做大嫂的將她給藏起來了,今日午睡一醒就又跑來找向筠要人。
向筠被這小肉團子堵在門口已有一炷香的功夫,此刻是滿臉的沒奈何,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她很喜歡孩子,只是不知怎的,與沐青演成婚三年多却一直沒動靜。這滿腔溫柔慈愛一時沒處使,便對宗族裡的小孩們格外疼寵,被沐青霓纏了半個月,還是不捨得如何凶她。
「她不都叫桃紅來同你說過好多回了麽?她有事忙,叫你自個兒找別人玩兒去。」向筠無奈地笑著,索性不管她,抬了一腿邁過門檻。
沐青霓撲上去就抱住她的腿:「嫂騙人的!桃紅一定被你收買了!戲臺子上的那些大嫂對小姑子最凶了!」
「既知道大嫂對小姑子凶,怎麽還敢攔著我跟這兒瞎吼?不怕我把你也關起來?」向筠低頭笑著逗她。
沐清霓抱著她的腿大喊:「不怕!我保護青霜姐!」
臺階下,沐青演劍眉一挑,隨手把馬繮扔給門房的人,幾步躍上臺階,拎了沐青霓兩條藕節似的手臂將她提溜起來。
「你要翻天?信不信我叫厨房架大鍋燒水,把你給搓扁了煮!」沐青演恐嚇她。
沐青霓哇哇叫著,懸空的兩腿兒不停撲騰著往沐青演身上踹。「放我下去!大哥你放我下去!我是本家的頭頭!是老大!你不許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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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子還沒死呢,本家幾時輪到你做老大了?」沐青演呵呵一笑,故意拎著她晃來晃去,「誰同意你做老大的?誰給你膽子堵我媳婦兒的?」
「青霜姐同意的!說好了以後我就是頭頭,你們都得認!」沐青霓叫囂著還要去蹬他,可惜腿短了些,被他晃來晃去就總够不太著,費勁極了。
向筠回過神來,看沐青霓小臉兒憋得通紅、兩腿兒亂蹬,心疼得不行,趕緊在沐青演肩上重重拍了一記。「放她下來!這麽拎著仔細給她扯脫臼了!」
「哦,」沐青演扭頭衝妻子笑了笑,這才將小傢伙放回地上,「這是你大嫂護著你,我才放你一馬的啊!」
沐青霓是個記吃不記打的窩裡橫,被放下地後,扭頭對向筠喊了句「多謝大嫂」,接著就拱著腦袋要往沐青演腿上撞。
賀征單手負在身後走上來,右手一掌就按住她的頭頂。
沐青霓抬頭見是賀征,趕忙扯開嗓子吼:「賀阿征!快!我們去救青霜姐!」
賀征楞了楞:「她怎麽了?」
「沒怎麽,你別聽她胡說八道,」向筠笑著搖搖頭,對賀征道,「許是天熱小妹不願出門,近來總在織坊待著,說閒著沒事要學做新衣。又說手藝不好怕人笑,成天叫人在織坊外頭攔著不許去瞧。」
沐青霓瞪大圓圓眼:「騙人!不信!」
向筠彎腰捏了捏她的鼻子:「不信拉倒。我要領人去冰窖,怕得一個時辰才回來。若你非往織坊裡衝,到時被青霜的人綁起來挂樹上,我可救不了你啊。」
賀征鬆開沐清霓,轉頭對向筠道:「早前少夫人似乎讓人凍了些櫻桃酪?若我跟去幫忙取冰,能多吃一份嗎?」
他難得一口氣說這麽長的話,神情又正經得很,向筠微怔,詫异地扭頭看向自己的丈夫。
沐青演也是懵的,張了張嘴沒發出聲。
賀征在沐家住了快十年,甚少提什麽要求,這話一出向筠與沐青演自是意外。
倒是沐清霓,當即丟下賀征就轉過去牽住向筠的衣角,奶聲奶氣笑得蜜蜜甜:「嫂,還是讓我幫你取冰吧?我力氣比賀阿征還大!」
沐青演目瞪口呆:「這小混蛋,還真是個實在人。」
向筠這才忍俊不禁地衝賀征點點頭,又對沐青演交代幾句,牽著蹦蹦跳的小傢伙,領著一幫丫頭小厮往冰窖去了。
****
進了大門,繞過影壁後,沐青演突然停下脚步,扭頭看向身側的賀征。
「你……」他朝賀征背在身後的那隻手抬了抬下巴,「要我去幫你說嗎?」
賀征背在身後的手緊了緊,薄唇微抿,搖了搖頭:「多謝少帥。」
他手上捏著一個檀木雕花的首飾盒,還有一張軍府點兵帖。
沐青演嘆了口氣:「小妹發起脾氣什麽樣,你可是知道的。」
「無妨,」賀征淡垂眼簾,低聲道,「大小姐若生氣,我也該受著的。」
「你這小子,叫我怎麽說你好?」沐青演單手叉腰,指了指他,忽又頽然放下手,「方才沒聽你大嫂說嗎?小妹親自去做新衣,我琢磨著她搞不好是在做嫁衣。你這上去就當頭一棒,她得氣成什麽樣兒。」
「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賀征嗓音低沉,垂眸望著地面厚厚的雕花青石板。
沐青演看他那模樣,再度嘆氣:「你小子就是個死倔死倔的驢脾氣。這些年家裡誰拿你當外人了?誰瞧不起你了?你看看你,十年了,還『都督』、『少帥』、『少夫人』、『大小姐』地叫……你們京畿道的人就是屁事兒多!」
賀征原本出身京畿道,在戰亂中流落到利州來已近十年,可骨子裡始終帶著京畿道少年特有的那種矜貴端方,總有許多固執的繁縟講究。
沐青演實在鬧不明白,賀征雖生在京中,不過長到五六歲就遭逢末帝朝兵敗如山倒,被家人護著逃出鎬京後,一路輾轉流離近兩年,到利州又生活了這麽久……明年開春才滿十七呢!
他在鎬京生活的那五六年,怎麽就這麽根深蒂固影響深遠?!簡直不可理喻。
「你有志氣有抱負有擔當,沒誰攔著你。這回爹都說了,只要小妹與你願意,就讓你倆成親後你再走。就你非要擰著來!」
說著說著,沐青演氣不打一處來,抬起腿作勢朝他踹了一脚。
倒是沒踹著,只是足尖揚起勁風掃過賀征的衣擺。
賀征巋然不動地立在那裡,又默了好半晌後才徐緩輕道:「此去生死不由我,成敗亦無定數,也不知何年才能歸來……」
他慢慢地對上沐青演的目光,澄澈的眸底隱著痛與割捨:「大哥,我不能這樣讓她等。」
這是他第一次稱沐青演爲「大哥」。
沐青演堂堂一個剛硬男兒,都被眼前半大少年這話鬧得紅了眼眶:「也是,亂世人命如草芥。你這趟往中原去……其實只要話說開了,小妹想來是願意等的。」
「我不願意,大哥,我不願意,」賀征哽了哽,扭臉看向院中的盛夏繁花,「我捨不得。」
他心裡那個小姑娘啊,就該被人護著縱著,張揚恣意,一世無憂。
他捨不得讓她在未知的漫長歲月裡,提心吊膽苦苦等著一個不知能否活著歸來的賀征。
他捨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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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沐青霜從織坊回來。
她才進小門就有個護衛趨近秉道:「大小姐,阿征回來了,在您的院門口等著。」
沐青霜耳尖一紅,假作若無其事地將雙手背在身後:「知道了。」
她那根同心錦腰帶才織了小半截不說,模樣還醜兮兮的,真是尷尬。
慢妥妥踱回自己院子,沐青霜大老遠就瞧見賀征單手負於身後,長身立在院門口。
青衫少年修頎的身影被夕陽的金輝拉得長長,斜斜鋪在雕花石板上。
他的眉目迎著光,是最最好的少年模樣。
盛夏黃昏,即便日頭即將落山,在外站著也還是覺得燙人。
沐青霜心疼地小跑過去,扯了他的衣袖就往院中去:「說多少回了,你若找我,直接進去就是,誰還敢將你打出來是怎麽的?」
「你是大姑娘了,總得講究些,」賀征喉頭緊了緊,「便是都督與少帥也沒有任意出入你院子的道理。」
沐青霜忍住踹飛他的衝動,微惱嗔道:「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大哥!跟他倆學個什麽勁。」
賀征垂眸看著她攀住自己衣袖邊沿的纖細手指,心中有百味雜陳翻涌。
兩人進了沐青霜的書房,賀征一如既往地不讓她關門。
沐青霜也習慣了他這些破講究,倒不與他爭執,徑自懶散窩進書桌後的椅子裡,坐沒坐相地踢了踢桌脚。
「有話坐著說啊,站那兒顯你高呢?」她唇角輕揚,略有些倦怠地打了個呵欠。這半個月給她累壞了。
她打定主意,等腰帶織好後,這輩子都不會再摸踞織機了!破玩意兒真折騰人,她情願拎刀彎弓也不想再碰那鬼踞織機一把。
賀征沒坐,只是走上前,將背在身後良久的手伸出來。
精緻却內斂的雕花透著一種說不出的矜持鄭重,是賀征慣會喜歡的那種。
沐青霜心中一悸,臉上不由自主地開始發燙。
她訕訕坐直,理了理身上的裙擺,清清嗓子:「給、給我的?什麽、什麽東西?」
她難得這麽虛僞……不,這是小姑娘應有的矜持!
「嗯,給你的,十六歲生辰禮。」賀征垂眸,嗓音沉沉。
爲了掩飾自己突如其來的矯情羞赧,沐青霜僵笑著低頭嘟囔:「你這人……我生辰還有大半年,哪有人這麽早就送生辰禮的?莫不是在暗示我三月裡沒給你準備生辰禮的事?我沒忘的,只是那時在赫山嘛,沒什麽像樣的東西可以給你,明年我一定提早給你備好。」
她這時才知道,原來自己羞澀到極點的時候,會忍不住一直說話,仿佛這樣可以掩飾什麽。
有點兒傻乎乎,簡直對不起沐小霸王的名聲。
不過,她覺得賀征一定也是因爲羞澀,才故意將定情禮說成生辰禮的。
她指尖顫顫地打開檀木盒子。
裡頭是一隻開口銀鐲與一隻開口銀指環。
按照利州風俗,定情銀飾中還應該有一條示意關係親密的鏤花銀腰鏈。
這才是定情禮中最重要的一件。
相較起來,銀鐲與指環沒有那樣親密的暗示,尋常家人、親朋都能送。
沐青霜小小聲聲嘆了口氣,無奈地笑著扁了扁嘴。
也罷,賀征對利州風俗向來一知半解,知道要送銀飾也算難得,她就不計較這些了。
她小心地拿起鐲子與指環,細細打量了一番。
鐲子與指環都是「鳳凰回頭」的模樣,却不是利州慣見的那種簡單豪爽的模樣。
鐲子與指環上都細細密密纏了一小段雪青色絲綫,鳳凰羽翼下都挂著一顆青金石。只是鐲子的鳳凰羽翼下還多墜了一串銀絲流蘇、一個芙蓉石做的小小福氣葫蘆。
雪青色絲綫與做點綴的同色青金石使這兩件銀飾莫名多了一種張揚傲氣,鐲子上的銀絲流蘇與芙蓉石福氣小葫蘆又透著端方雅致的矜貴。
沐青霜敢打包票,這兩件東西眼下在利州地界上絕對是獨一份。一看就知必定是賀征按照他小時的印象叫人做出來的。
她紅著臉抬頭覷了賀征一眼:「我……就收了?」
說完飛快垂下眼。
「嗯,」賀征抿了抿唇,「盒子底下……」
不必他說完,沐青霜已瞧見了。
盒子底下,壓著一張利州軍府發出的點兵帖。
沐青霜神情驟冷,抬起頭直視著他:「你去利城,是參加軍府的武卒考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