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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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循化城遠在金鳳山脚下,幷非州府所在,位置上也絕不是利州中樞,甚至不是利州最大的城池,却是利州人心中舉足輕重的地方。

此地是利州許多大姓望族的興發之地,也是大多土生利州人先祖的來處。

可以說,這裡是利州最初的根基。

即便沐家勢大到幾乎能遮了利州半片天,家主沐武岱也因公務所需長居州府利城,沐家在循化的祖屋大宅也從未被閒置,代代沐家兒女照舊是在循化的祖屋紅厝中長大。

紅磚大厝在循化很常見,但沐家這座却是最引人注目的。

本家主屋是五進大宅,外表恢宏張揚,內裡却正直溫厚。

彤紅墻面嵌了花崗岩塊,出磚入石,又以白色添彩,艶麗美觀;屋頂筒瓦爲飾,屋脊是兩端上翹的燕尾形,配合護厝用的馬背山墻,使各院錯落有序、層層叠叠。

窗框門楣精巧鐫刻了花鳥,磚木墻石皆以浮雕巧飾,不吝金粉彩砂,一眼望去便是張揚肆意的底氣。

但走進門後,抬頭便是藍天遠山,垂眸就是雕花石板,是與外觀截然不同的溫厚舒朗。

在這裡頭長大的沐家兒女便都如這厝,舉止張揚不羈,心底却正直寬厚。

賀征被這座紅磚大厝庇護近十年,被這裡的人溫厚相待,他雖素來冷淡寡言,心中却不是不感激的。

曾有許多個瞬間,他心中也會掠過一絲柔軟怯懦的貪戀,想要留在這裡。

想與那位明艶烈烈、至情至性的小姑娘十指緊扣,幷肩在這紅墻烏瓦下避風雨,溫粥飯,度日月,納今生。

可每每這種柔軟怯懦的貪戀在心頭掠過,哪怕只是倏忽須臾,長久根植在他夢中的那些畫面就會隨之而來。

破碎山河,碧血長空。屍山血海,國恨家仇。

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灃南賀家主家一脉或許就只剩他這一個活人了,他責無旁貸,別無選擇。

****

賀征雖覺無顔面對沐青霜,隔日還是鼓起勇氣去見了,敞開心中的秘密,與她說明自己的身世與重責。

原來,賀征隨母姓,母親是前朝哀帝時大名鼎鼎的丞相賀楚。

哀帝三歲繼位,賀楚受先帝之命代掌國政。彼時前朝已是强弩之末,各地藩王、豪强擁兵自重,相互征伐搶占地盤,根本無人將龍椅上那三歲小兒放在眼裡,朝廷政令幾乎出不了京畿道。

多年亂象下,中原百業遲滯,民生日漸雕敝,國將不國。

以賀楚爲首的灃南賀家傾盡全力,號召朝內有志之士共同推行軍政合一的臨時新政,試圖掃定各地亂象,以救國於危亡。

但各地藩王與豪强早已自成氣候,朝廷手中加起來不足三十萬兵馬,打下這家,回頭另一家又跳了起來,可謂左支右絀。

到最後,賀楚不得不行了下策,首肯了兵部提出的「在京畿道及江左三州强行徵兵」的險峻方案。

這步邁得太過冒進,藩王及各地擁兵列强還沒動作,京畿道及江左三州百姓倒是先揭竿而起了。

古往今來,尋常百姓一生不過就求個安穩溫飽,旁的事離他們太遠。

今日哪個王打下哪個都督的地盤,明日誰又兵臨誰的城下,誰和誰又對鎬京內城的龍座虎視眈眈,對這些他們雖會議論、會咒駡,但只要火沒燒到他們家門口,他們中的大多數幷不會想被裹挾其間。

强行徵兵這把火,顯然就燒到了他們家門口。

此事終究朝廷理虧在先,官軍幷未痛下殺手,反倒且戰且退、隻防不攻,不過三個月戰損就鋼彈十萬。

這個時候,窺視已久的鄰國吐谷契族趁虛而入,百萬鐵蹄踏破北境,來勢汹汹直衝江左三州,劍指鎬京。

彼時除了异姓王趙誠銘與上陽邑節度使夏儼發兵勤王之外,旁的勢力全都按兵不動。

直到鎬京城破,賀楚護哀帝出逃時身中三箭,最終抱著哀帝在京郊首陽山跳崖,吐谷契在鎬京揚起「大盛朝」王旗,隔岸觀火近一年的江右藩王與擁兵列强們才醒悟過來——

亡國了。

「之後,便是這長達二十年的戰亂。」賀征徐徐閉上眼,遮住滿目猩紅霧氣。

其實那時他還小,許多事也是這些年在書院進學、在講武堂受教的過程中,一點一滴拼凑完整的。

沐青霜心中不忍,猶豫著伸手拍拍他的肩:「當年那新政聽起來是冒進了些,可初心却是對的。如今無論是非成敗,都過去了,你盡力而爲就是。」

她自認是半個不學無術的傢伙,明明與賀征一起進的書院,又一同在講武堂求學,這些事夫子們也都講過,可她從來左耳進右耳出。

也正因爲這樣,她雖素知賀征心有鬱結,却從未想過鬱從何來。

年少輕狂,自以爲對他事事上心,却從未觸及他心底真正的苦楚。

「你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拼盡全力去圖此生俯仰無愧。我不怪你的,」沐青霜慚愧哽咽,「我只一個要求,賀二哥,你要保重。」

無論你最後還回不回來,只要活著就好。

賀征啞聲苦笑:「好。」

****

兩人將話說開後,沐青霜告知兄嫂與家中上下,要大夥兒仍舊將賀征當做家人對待,一切如常,隻再不許提「童養婿」這玩笑之詞。

接著又給遠在利城的父親去信說明已答應放賀征離開之事。

沐武岱回信表示一切按她心意,幷著重嘲笑了她的字迹,叮囑她下半年回講武堂後需花些功夫稍稍練字,餘話不提。

其實沐青霜是個至情至性的小姑娘,又才十五六歲的年紀,傷心難過不可避免,不捨與留戀也是有的。

但經此一事後,她終於明白,每個人一生中都或多或少會遇到些求而不得的人或事。機緣造化,任你是誰都得束手認下。

至於那條織了一半的同心錦腰帶,她最終還是不捨得半途而廢,每日照舊花上大半日去織坊待著,認認真真將那條腰帶織完。

她的大丫鬟桃紅看得心疼,勸說「索性別再織了,沒必要爲這樣爲難自己」。

沐青霜道:「紅姐,我不是置氣,只是想對自己有個交代。」

與旁人無關,與風月無關。

只是十五歲這年無疾而終的少女心意,那些勇敢熱烈、酸甜交織的美好回憶,值得她自己珍重對待,溫柔收藏。

****

利州各城的新丁武卒入營時間不同,循化城的入營時間在五月初七。

五月初五這日,循化城將在城郊舉辦祈福盛會,爲即將入營的熱血兒女送行。

令子都與齊嗣源老早得到這個消息,便相約找到循化來,打算共襄盛舉爲賀征送行。

他倆只知賀征住在循化的主街附近,却不知是哪一戶,便在街頭找人打聽。

路人一聽是找賀征,便笑指沐家的牌坊:「就那家。」

令子都與齊嗣源驚得下巴都快掉了。

赫山講武堂甲班二十人大多出自平民之家,素日裡賀征的許多言行細節與同窗們是有些不同,總多了份不經意的矜持講究,却幷不過分誇張,因此同窗們一直以爲賀征最多就與令子都一樣,出自殷實小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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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倆登門時,賀征正好去衙門接受軍府來人核對身份,便是沐青演親自接待的他們。

得知這人是大名鼎鼎的「利州軍少帥沐青演」,兩個少年險些驚得當場跪地。

傍晚時分,賀征回來得知齊嗣源與令子都登門,就過去與他們打了招呼。

二人自是鞭撻他沒有義氣,對自己的出身家門藏得這麽深。

賀征楞了楞,淡聲解釋:「我是被沐家收留的。」

令子都與齊嗣源見他似有爲難,便沒再深問,打著哈哈將這話頭揭過了。

沐青演的妻子向筠匆匆行過院中,揚聲笑道:「阿征,趕緊請你兩位同窗入座吃飯,晚些咱們還要去西郊火舞祈福呢。」

循化人會在新兵入營前擇定吉日,於太陽落山後點起篝火,歌舞祈福,禱祝他們得勝歸來。祈福後便就著穹頂月光與篝火烈焰,豪邁熱鬧地向即將出征的人們勸上壯行酒。

若這其間有兩心互屬的少年少女,也會在趁著這盛會互贈定情之物,再躲著衆人單獨到小樹林裡說些私房小話。

都說「利州人豪放,以循化最野」,這樣的盛會時,小兒女們趁機幽會,誰也不會嘲笑說嘴,只會友善起哄。

賀征見向筠幷不像是要往飯廳去,便道:「大嫂若還有事沒忙完的,交給我吧。」在沐青霜與沐青演的强烈譴責下,他終於改了對大家的稱呼。

「沒事。萱兒還在織坊,我去催她回來吃飯。」

沐青霜近來照舊讓人守在織坊外,若是丫鬟小厮們去請她,毫無疑問會被攆,向筠只好親自去催了。

「我去吧,」賀征頓了頓,「大嫂忙了整日,還是先去飯廳歇會兒。」

向筠也不與他客氣:「那行,我領你兩位同窗先過去。」

****

賀征快走到後門時,沐青霜也剛巧從織坊回來,兩人在小徑上迎面相逢。

沐青霜手中拿著已經織好的同心錦腰帶,一時有些尷尬,藏也不是扔也不是。

賀征渾身一僵,看著她的眼神驀地顯出些悲傷的無助。

「你那是什麽鬼眼神!」沐青霜惱羞成怒,將那腰帶藏到背後,「跟你沒關係,別瞎看。」

說完也不管他了,脚步匆匆與他錯身而過。

賀征默默轉身跟在她身後,死盯著她手裡的那根同心錦腰帶,眼尾漸漸泛紅。

沐青霜頭也不回地惱道:「你跟著我幹嘛!」

「大嫂讓我來喚你去吃飯,」賀征停了停,小聲道,「子都和嗣源也來了。」

沐青霜後知後覺地回頭:「你們仨不是一道去的利城麽?他倆沒被軍府選上?」

「嗣源選上了,不過他家那邊是八月十一入營,」賀征走上來,與她隔著半臂的距離幷行,「這次征的兵是去江右上陽邑,在鐘離瑛將軍麾下。子都的弟弟妹妹還年幼,父母不希望他去最前綫。」

「也是這個理,等開春後咱們利州徵兵,說不得他能被點將,」沐青霜點點頭,隨口問道,「我早前忘了問,你說你想什麽呢?好歹前朝相門之後,汾陽郡主點將你不應,反倒去應武卒做大頭小兵,呿。」

之前這些天裡,沐青霜忙著整理自己的心事,竟從未想起要問賀征這個。

賀征偷偷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倒也不瞞她。「灃南賀氏雖大厦傾頽,但當年的許多門生臣屬,還有賀家旁支宗親,如今大約是散在各處的。」

時隔十幾二十年,這些人裡一定有部分已然改換門庭、另投他人,但必也會有些人初心不改,觀望著有無賀家後人出來接過先輩大旗。

所以賀征不能走捷徑一步登天,必須得一步一個脚印,讓那些觀望者相信,這個年輕的賀家後人值得他們重新追隨。

「深謀遠慮,賀二哥了不得,」沐青霜半真半假地笑贊他一句,隨口道,「你先去飯廳吧,讓瘋子都他們與大哥嫂尷尬互瞪眼傻笑也不合適。我換身衣裳就來。」

賀征眉峰微攏:「只是在家中吃飯,做什麽要先換衣裳。」

利州人素來活得大剌剌,幷無太多繁縟講究。平日沐青霜便是在外玩得滿頭汗回來,也只是洗把臉就去吃飯,從沒有先換衣裳的習慣。

還有,明明跟她說了是令子都與齊嗣源一道來的,爲何她偏隻提令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