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早在四月爲新生的皇子舉辦小宴那日,武德帝就收到消息說,僞盛朝皇室自鎬京倉皇出逃時,曾留下許多細作、暗樁潜伏下來。
從那日起,賀征就領聖諭調度皇城司清查內外兩城,至今已先後緝拿十餘人。
爲免引發京中百姓盲目恐慌,皇城司一直是暗中行事,尋常百姓甚至大多數低階官員對此事都不知情。
紀君正雖然不是低階官員,可他近來忙於整頓各地軍府空餉弊案,三不五時就被派出京,對此一無所知。
方才他與沐青霜所見宵禁夜巡的種種疏漏,其實是皇城司爲引蛇出洞的刻意之舉,目的就是釣出宗政浩這尾大魚。
宗政浩此人是僞盛朝敏郡王的第三子,在鎬京出生長大,在此地生活了二十餘年,對內外兩城的地形、結構爛熟於心,言行舉止與尋常鎬京人別無二致。
最煩人的是,他在長像上還無任何顯著特徵,就是那種滿街上一把能抓出十個的長法,故而皇城司雖明知這人就藏在京中,却始終沒能鎖定他的踪迹。
他奉命潜伏在鎬京,準備伺機在暗中製造連環命案引發鎬京百姓恐慌,再佐以流言造成騷動,替僞盛朝殘部捲土重來做準備。
奈何大周建制半年來,鎬京內外兩城防務近乎滴水不漏,他的下屬們一直沒尋到合適的時機下手,他漸漸按捺不住急躁與焦慮,打算親自出馬。
自賀征離京去淮南後,他暗中觀察十幾日,眼見皇城司的宵禁夜巡一日鬆散過一日,以爲這是天賜良機,却沒料到這是賀征授意周筱晗、齊嗣源給他下的套。
不過皇城司原意是打算以最小動靜拿下此人,哪知沐青霜與紀君正這倆半路殺將出來,一不小心就鬧這麽大動靜,眼下是想不給人知道都不行了。
自宵禁開始那會兒起便已是六月初一。
丑時,皇城司府衙內,聞訊從睡夢中驚起而來的指揮使周筱晗無奈扶額,好氣又好笑。
「兩位好雅興啊,特地挑宵禁時分出來頂風作案?先說清楚,我們這兒牢裡的伙食可不是太好。」
「我們只是……路見不平……」沐青霜撇開頭,唇角略往下壓著,尷尬抿笑。
紀君正清了清嗓子,嘿嘿乾笑:「這不是幫你們抓到大魚了麽?功過相抵,賞銀我倆就不要了,行不行?」
他對新修的律法大略有點印象,知道宵禁時分在外逗留者,若查實幷無有害公序良俗的圖謀,判十日牢獄或課罰金二兩銀即可。
同時,協助皇城司抓到重要嫌犯,按律確是有賞銀可領的。
「就你聰明,什麽都盤算好了啊?還想著賞銀呢!不課你倆罰金就算我念著同窗之誼徇私放水了!」周筱晗沒好氣地笑斥。
「徇私放水」什麽的,只是她的玩笑話罷了。
宗政浩這尾魚不是一般大,既是被沐青霜與紀君正抓到的,不但不能罰,皇城司還得替這倆人到御前請功才合適——
可偏這兩人又是在宵禁時分現身街頭的,畢竟違律,若是請功必定要面臨御史台的彈劾,愁死個人了。
周筱晗心中盤算著請功時該如何措辭,才能不讓御史台的人抓著這倆混蛋「故意觸犯宵禁」的小辮子,真是爲他們操碎了心。
沐青霜幷不知這算是多大一件功,見她沒有要追責的意思,便鬆氣笑彎了眉眼:「那就這樣吧,天下太平,無事發生!二位指揮使大人若無旁的要問,我就回家了。」
「稍、稍等,不才,在下,我,有一個小小的疑問。別誤會,無關公務啊……」
一直站在旁邊沒吭聲的齊嗣源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出聲了。
大家轉頭看向他,靜候下文。
齊嗣源吞了吞口水,笑得有些古怪:「這三更半夜的,請問,你倆爲什麽會凑在一處?」
他隱隱覺得,若他的同窗兼臨時頂頭上官賀姓阿征再不回來,恐怕頭頂烏髮要變成「青絲」。
****
而皇城司方面也沒有將此事大張旗鼓,只是按部就班地上報、審訊,循綫追查餘黨等。
可那夜畢竟有皇城司衛隊衆人及還有那條街的許多住戶親眼見證,雖當時許多人不知二人身份,可在之後數日鎬京街頭熱議之下,民衆口口相傳就將兩人的身份扒拉個底兒掉。
畢竟是大戰才過的立國初期,民意上對勇武之風頗爲崇敬。此事一經傳開,沐家在鎬京的風評迅速好轉,比早前武德帝下令在循化爲沐家新建忠烈祠來得更加有效。
與此同時,「國子學武學典正沐青霜與兵部侍郎紀君正將軍濃情蜜意,暗夜私會時巧遇皇城司追捕僞盛朝暗樁,遂雙雙出手相助,俠侶風範」;「沐典正人美手狠,一拳將三名僞盛朝狗賊捶成肉餅」這樣半真半假的善意調笑也有不少。
更有人不無調侃地擔憂起紀將軍婚後的地位,閒極無聊者還在暗地裡開賭盤下注這二人婚期。
那日過後,休沐結束,沐青霜繼續忙著國子學武科考選,對這些言論毫不知情。
可沐青演在金部供職,同僚衆多,難免就有些人到他面前打趣,詢問他妹妹與紀將軍的婚期,說要去賭盤下注之類;又笑言請他轉告沐青霜,念在紀將軍於國有功的份上,婚後莫將他打得太狠。
仿佛全鎬京都認定了沐青霜與紀君正是板上釘釘的一對了。
沐青演當然知道自家妹妹心中屬意的是誰,可即便能對同僚們一一澄清,也沒法子滿大街上挨個找人解釋「沐青霜與紀君正幷不是一對」,只能笑著打哈哈了。
他回家後將這事當笑話講了幾句,全家人樂呵呵衝沐青霜起哄,鬧得疲憊又無奈的沐青霜抱頭傻笑,却誰都沒放在心上。
畢竟都是些沒頭沒腦的閒話,想來也就是一陣風,過不多久大家就忘了的。
****
而遠在淮南的賀征,前一日才接到阮十二替沐青霜送來的信,次日下午就接到「宗政浩落網」的消息,原本也該算「雙喜臨門」來著。
可隨著「宗政浩落網」的消息來的,還有皇城司副指揮使齊嗣源親筆手書的案情詳細匯總。
必須要說,齊嗣源這份案情詳細匯總根本就是挑事兒,對於抓捕宗政浩一事的細節言簡意賅帶過,對「沐青霜與紀君正於夜深人靜時雙雙現身街頭」這個細節倒是不吝筆墨。
賀征看完後,板著旁人習以爲常的冷漠臉,貌似情緒穩定,却一改「對淮南軍府積弊要緩緩而治、徐徐收網」的方案,秉雷霆之勢强硬凶殘地行大刀闊斧之舉,將原本預估要在六月底才能返京的歸期活生生提前了半個月。
他當然知道,以沐青霜的性子,絕不會在他離京這短短月餘就另尋他人,而且對象還是她的「狐朋狗友」紀君正。
https://palace-book.com/ 聖殿小說
可是自己心尖尖上的小姑娘三更半夜與個兒郎混迹街頭,這種消息讓他實在提心吊膽、酸氣蔓延千里。
六月十六下午,賀征策馬進入鎬京城時,恰逢大雨滂沱。
他沒來得及回將軍府,先是馬不停蹄去了內城向武德帝覆命,打算趕緊將正事交代了,好專心去找他的混帳小姑娘「討個公道」。
他心中忿忿,想著待會兒一定要硬下心腸好好教訓她,讓她明白「除了她征哥之外,天底下所有的兒郎在她這樣漂亮又威風的小姑娘面前,都有可能突然變成壞人」這樣的道理。
「……阿征啊。」
武德帝突然親近又家常的開口喚了一聲,打斷了賀征的心不在焉。
他斂了心神,抬眸應聲:「陛下請講。」
爲了趕著回來,他已不眠不休好多日,飯也吃得敷衍,再加之心裡始終綳著事,這一路跑馬疾馳下來,鐵打的身子也難免疲憊。
方才進城時又淋了大雨,隻簡單擦了擦頭臉就進來面聖,這會兒總覺眼皮子隱隱開始發燙,一不小心就走神,真是要不得。
「對於沐武岱,朕多少還是覺得有些歉疚,你知道的,」武德帝感慨地一聲喟嘆,「只是有些事著實不能擺到檯面上。朕有心再給他些補償,却總找不到個合適的由頭。」
「陛下的意思是……」賀征的心跳漸漸紊亂,咚咚瞎蹦,這下不獨眼皮子發燙,周身都燙起來了。
武德帝若有所思地輕撫著下頜略作沉吟,目光中帶著詢問看向他:「你說,若朕借著他女兒婚事大喜,給他個不那麽惹眼的封爵,對外就說是爲他家添喜,是否可行?」
嗯?!沐武岱的女兒婚事大喜?!賀征楞楞脫口:「幾時定的婚期?我不知道啊。」
這消息讓他震驚、疑惑,却又竊喜,連該自稱「臣」都忘了。
短短霎時,他那對眼睛極爲難得的在人前流露出欣喜笑意,唇角不受控地飛揚起來。
莫非是那混帳小姑娘又不按套路來,自作主張將婚期定下還張揚出去了?都傳到陛下耳朵裡了,真是胡鬧。哎,算了,她高興就好,自己的小姑娘自己慣著就是。
居高臨下的武德帝奇怪地瞥他一眼:「這段日子你又不在京中,莫非還要人家專門給你送喜帖到淮南啊?」
賀征腦中「嗡」的一聲:「給我喜帖做什麽?」無論中原還是利州,都沒有新娘家給新郎發喜帖這種習俗啊!
「哦對,你吃沐家十年米糧,也算沐家半子,還真是沒必要給你發喜帖……」
不知怎麽的,賀征覺得自己仿佛沒入了滾燙熱泉之下,聽著武德帝的聲音總覺像隔著水面從頭頂傳來似的,莫名有一種虛無縹緲之感。
武德帝還在說,「……朕記得那沐家姑娘仿佛認你做了异姓兄長?那你這做哥哥的,給人添嫁妝的時候可別小氣……誒?!」
玉階之下,兩頰异樣潮紅的賀大將軍眼前一黑,栽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