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此時的沐青霜頭腦昏沉,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拼命拖曳著她的三魂七魄,要將她帶往神識盡喪的黑甜境地。
她已能確認趙絮的擔憂不是疑神疑鬼,皇后那裡是真的有問題,她顯然很不幸地中招了。
身體的每一處仿佛都在發出蠱惑叫囂:逃不過的,別撑了,睡過去吧,睡過去會很舒服的!
可她是經歷過戰場生死的沐小將軍,見過殘酷壯烈的犧牲,便更懂得活著的可貴。
賀征已在趕來的路上,慕映璉也一定會想辦法帶著人找她,只要還有一息尚存,她絕不放弃。
要活下去,才能弄明白趙旻這混蛋到底在做什麽勾搭;要活下去,才有反敗爲勝的機會。
要活下去,才能親眼見證這無數人用命奪回來的故國山河重生爲璀璨盛世。
還有太多事沒有做,要活下去,不能睡。撑得再難也不能睡。
好在她雖四肢無力、五感大損,却幷非毫無知覺。
她是側身倒地的,此刻荷囊中不知有什麽東西若有似無地硌著她的腰,她便默默將渾身僅有的力氣全部壓向身側,儘量使那不知名的小物件能帶給她痛感,幫助她保下腦中微弱的清明。
「退下!別亂了規矩!我手中這位麽,她最後是死是活,我都行;不過你們既想用她『活祭』,我願成人之美。但我說過的,須得拿賀征人頭來換。要不是爲了親眼見證賀征死無葬身之地,本王今日也不必紆尊降貴親自跑這一趟,別叫本王失望啊。」
趙旻陰冷冷的笑音裡帶著一絲警告,聲音近在咫尺,沐青霜在艱難對抗混沌神識中還是能聽得個大概。
他在和什麽人講話?他爲什麽想要賀征的命?與他對話的人又爲什麽想要她用來「活祭」?
沐青霜心中有無數疑問。
聽起來,趙旻是想要借對方之手殺掉賀征,而對方又欲置用她去「活祭」什麽人,他們雙方就達成了狼狽爲奸的交易。
沐青霜自忖雖稱不上廣結善緣之人,却也不曾惹過什麽讓人對自己恨到要拿去「活祭」的仇怨。要說與人有過節,好像就是與趙旻的兩次衝突?
可趙旻自己也說了,他幷不一定非要她死不可。
那與趙旻對話的是誰?是什麽人非要她死?
她長這麽大,唯獨就在金鳳山中手刃過不少紅髮鬼這件事算得上與人結下的血海深仇。
可是紅髮鬼國與一山之隔的利州人都言語不通,想來也沒法子與趙旻勾連吧?
到底是誰呢……
正當她思緒紛繁時,有一個急喘的聲音道:「賀……賀征帶人進入雁鳴山西麓小道後不知所踪;慕映璉已率衛隊開始大肆搜山;沐、沐武岱也來了!」
「慕映璉那隊人不過兩三百,賀征從南郊臨時趕來的,手頭的人絕不會超過一百,這兩路人馬加起來都不足爲懼。倒是沐武岱……唔,他領了多少人來?」
沐青霜總覺得,此刻趙旻的幽冷笑音裡,莫名有種「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凉薄。
「不、不清楚,沐武岱和他的人從山下武科講堂後門的上山道進林子之後,也與賀征那隊人一樣,不知所踪。」
趙旻似乎笑了:「都聽到了?沐武岱這個攪局的變數與本王可沒有關係,都是你們的命,自求多福吧。你們趕緊的,別耽誤工夫。雖說這女人中的毒在尋常人身上能管十二個時辰,可她到底年少躍馬,皮糙肉厚的,說不得比旁人耐藥。若她突然醒來不受控,本王無奈之下怕就給不了你們活口了。」
在這樣的生死關頭,沐青霜對他這段話裡最爲不滿的首要一點,居然是他說自己「皮糙肉厚」,這讓她自己也覺得很荒唐。
「甘陵郡王這是打定主意借刀殺人,却只管坐山觀虎鬥?」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道。
「噫,這不是事前講好的?在這筆交易裡,動手的始終都只能是你們,有問題?本王要賀征死,手上却不能沾他的血;而你們需要用沐青霜來祭奠那個倒黴催的宗政浩。本王已幫你們將沐青霜引到此處,你們解决了賀征就能將她帶走,咱們也算是『銀貨兩訖』。」
宗政浩?!沐青霜太陽穴一突,頓時明白趙旻幹了件多麽混帳的事。
趙家在前朝便是世襲异姓王,前朝亡國後朔南王府更是成爲江右各州複國的領軍者,如今又是天下之主,趙旻這個生於亂世中的趙家六公子說起來也算是天之驕子,吃不得虧、受不得氣,這倒也不算太離奇。
若趙旻只是爲了與她之間的兩樁私怨而睚眦必報,生出過激的報復之心,她雖會唾弃鄙視,却也不是全然不能理解。
可他通敵!身爲堂堂一個郡王,在他趙家名下的國土上,他居然通敵!
無論他出於什麽理由要借僞盛軍之手殺掉賀征,就憑通敵這一條,其罪當誅!不可恕!
那個蒼老的聲音哽了哽:「在下見甘陵郡王今日領府兵千人抵達此地,原以爲……」
「本王帶府兵前來,幷不是爲了要助你們一臂之力,而是防你們反水對本王不利啊,」趙旻低聲冷笑,「去吧,僞盛朝勇士。你手上可有八百人,又是守株待兔的局面,一切盡在掌握,怕什麽?哦,待本王將來坐穩大位,你們想要的紀君正,本王也是會給的。」
「再說了,賀征在戰場上殺你們的人可不少,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本來就很想要他的命。這麽算起來,這筆交易還是你們賺得多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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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趙旻方才對僞盛軍的人所言,沐青霜年少躍馬,自比嬌養深閨的軟姑娘們耐得摔打,似乎也更耐得藥性。
雖五感受損、困囿於無力黑暗使她沒法準確判斷時間的流逝,但她依稀感覺大約是過去了一個時辰左右,她身上的虛軟之感開始慢慢减弱。
雖還不至於立刻就全然恢復,但已不同於早前那種完全無能爲力的狀態。
眼皮仍舊熱燙,却遠不如方才那般沉重。但她沒有貿然睜眼,也沒有動彈,靜靜地聽著周遭動靜,感受著身旁的一切。
她的雙手合綁在身前,腕間觸感冰凉沉重,似是鐵索而非尋常的繩子,任是她天生怪力,只怕一時三刻也掙脫不得。
她所躺的地方有些潮濕,四周很安靜,偶爾有水滴撞擊山岩的響動,蕩起清淺回音。
隱約有蟲鳴與驚鳥振翅的聲音,像是從十步開外的地方傳來。
山洞?
她回想著雁鳴山的地形,猜測著自己眼下所在的這個山洞處於哪個方位。
頃刻,有嘈雜的脚步聲退入山洞中。
有人邊走急聲道:「……以往只知賀征擅長整軍攻防,幷沒聽誰說過他擅山林戰的!且戰史上也講他用兵大開大合,是剛正的打法,沒料到他竟也會如此鶏賊!」
「少說廢話!眼下究竟是個什麽形勢?!」趙旻有些急怒了。
「賀征從南面山道過來後,便帶著整隊人消失。僞盛軍的府兵原以爲他會直接順著山道旁的密林上來,哪知他像是開了天眼知道有埋伏似地,繞了將近一里的峭壁窄徑,直接潜到伏兵後頭將他們一鍋端了!」
趙旻似是踹翻了一個人:「見活鬼了!南面設伏的僞盛軍有將近四百人之數,他賀征手上不過就七八十個人,怎麽才一個時辰就一鍋端了!」
「他將人分了四、五小隊,從不同方向衝擊伏兵陣型,三進三出,就將他們的陣破得七零八碎……全殲了。」
「那老頭不是說在那裡埋了黑火嗎!」
「好似、好似負責點引綫的人才掏出火摺子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被他長刀劈飛半個身子……」都死無全屍了,還點個屁的黑火。
沐青霜聽得有點想笑,爲了不被趙旻的人看出端倪,她偷偷咬住舌尖,拼命壓住想要上翹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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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史隻記史官看到的東西,有時幷不全面。就像她和她家暗部府兵在金鳳山裡的一切,因無史官見證便不爲世人所知。
趙旻的人從戰史判斷賀征的用兵之道,自然只能看到這些年他在中原戰場上那些戰例。其實他們若想法子從利州州府存檔裡調取當年赫山講武堂的學子記檔,就會發現,作爲當年的赫山講武堂毫無爭議的百人榜首——
賀徵用兵,沒有短板。
根本不受地形拘束。甚至不受手上兵力拘束。而且也幷非永遠板正剛毅,該不要臉的時候,他也是可以不要臉到出人意料的。
以少勝多什麽的,她征哥在講武堂做學子時就很在行了。
「那過了南面伏擊圈之後,他又去了哪裡?」
「又、又不見了……方才探子去伏擊圈那裡瞧過了……被全殲的僞盛軍屍體……全都未著外衫……」
若不是形勢不允許,沐青霜真想捶地大笑。
她征哥一定是故意將那些被剝去外衫的屍體留在顯眼處,就是要讓敵方得到這個消息自然亂陣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