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所謂「別人打我,我打賀征」這樣的混帳話,其實也不過是沐青霜撒氣罷了。
她哪裡是當真不講道理的。賀征所言「帝後名譽一體」,她懂;甚至賀征沒說出來的,她也隱約能猜到些許——
皇后不僅是趙旻的生身母親,還是趙絮的生母,這是抹不去的事實。
因趙旻的累累罪行被公之於衆,全天下都知他是個怎樣暴虐的瘋子,若然再被世人知曉皇后陛下竟是幫凶,那同爲皇后所出的趙絮又當如何自處?
雖說武德帝如今也才五十出頭,可大家口中的「陛下萬年」,說到底不過就是個吉利口彩,再是帝王之尊也脫不去肉身凡胎,哪裡真能長命萬年?
儲君之位已空懸大半年,朝堂上的平靜齊心不過是表面功夫,暗地裡關於儲位爭奪的小動作幷不少,雖還沒引起太大惡果,可若繼續這麽拖下去,終究不利於長治久安。
放眼如今已成年開府幷有所作爲的三位殿下,無論能力、功勛、名望,顯然汾陽公主趙絮是明眼人都會期許的儲君人選。可一旦皇后所做之事也被大白於天下,這勢必會成爲趙絮的弱點,甚至污點。那些原本就不大贊同立她爲儲的人,不趁機抓著這個把柄攪事才怪了。
有這個隱情在,皇后這件事該如何拿捏分寸,著實是叫人頭疼的。
單隻爲著能保住一位各方面都適任的儲君人選,對皇后就萬不可能如處置趙旻那般快刀斬亂麻。
道理都是明白的,可一想到自己的父親或許此生都要爲那件事含冤忍氣,而幕後幫凶根本不必爲做了錯事付出任何代價,沐青霜心裡就火氣衝天。
只是如今的她已不再是當年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小姐,再不會到外間胡亂生事,便只能揪著賀征瞎胡鬧,聊做宣泄而已。
沐武岱知道自己女兒是個什麽心性,便隻樂呵呵將話帶開:「萱兒,國子學給你休沐,一則是爲讓你安養,二則也是讓你方便籌備婚事。你若閒得慌,就好生生跟著你大嫂去操心婚事,別淨顧著渾鬧。」
正當沐青霜打算强嘴時,可巧向筠就派了人來讓她去試婚服與首飾,她便只能扁了扁嘴,蔫蔫地往向筠那邊去了。
她與賀征的婚期在八月十三,算來已只剩不足十日。她在家中一向是個「吃糧不管事」的甩手大小姐,成婚典儀相關的事全是向筠在替她打點操持,細緻周到得比她自己還上心。
這樣好的嫂子真是打著燈籠也尋不出幾個,她自不能太不知好歹。雖本心裡是不太耐煩這些繁縟瑣事的,可只要向筠發話,她每回都老老實實配合的。
賀征本想跟著她過去,却被沐武岱悶氣哼哼地叫住:「你個混帳小子!這還沒成親呢,跟脚跟這麽緊像什麽話?再說了,小姑娘試婚服,有你什麽相干?」
賀征二度委屈。
他好歹也是准新郎,怎麽就沒他相干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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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五清晨,沐青霜才起身梳洗好,向筠就派了人過來請她。
她不知發生何事,趕忙攏了外衫就一溜小跑著過去。
「嫂,怎麽了?」她的聲音比她的脚步還先進門。
書房裡,向筠一邊劈裡啪啦撥著算盤珠子,一邊頭也不抬道:「你那婚服的腰身改好送來了,你趕緊再去試試。」
婚服的尺寸是在一個多月前量的,可在那之後沐青霜就去雁鳴山待了一個月,腰身竟莫名細了不少,眼見著還有幾日就是婚期,只能現改了。
「嫂,饒了我吧,那套婚服都試三回了!成婚麽,最重要的是婚後過得好不好,至於成婚當日那些場面,差不多是個意思就行了,對不?」沐青霜唉聲嘆氣地蹭到桌案前,故作可憐地按著肚子,「我早飯還沒吃呢。」
因著要入鄉隨俗,那套婚服是按照中原人成婚的規制來的,裡外加起來足足六七層之多,來來回回不耽擱半個時辰以上根本沒可能,且若身旁沒個兩三人幫忙,自己壓根兒穿不周正,每回試穿都將沐青霜折騰够嗆。
她本著「能躲就躲」的心思,想說腰身寬些就寬些,大不了到時她腰帶束緊點將就一下就是。
向筠抬頭笑瞪她:「什麽叫差不多是個意思就行?沐家大小姐成婚沒有敷衍將就的道理,你別想著躲懶。我就是想著你還沒吃飯才叫你過來的,這樣正好腰身試得更准。若你餓就忍著,倘使晚半個時辰吃早飯就能將你餓死了,那我給你抵命。」
大嫂將話都說成這樣,沐青霜也沒法再掙扎,磨磨蹭蹭隨著向筠的幾個丫頭去試婚服。
半道在中庭遇到剛剛進來的賀征,沐青霜見著救命稻草似地衝過去:「征哥你來啦!還沒吃早飯吧?」
「吃過了。」賀征不明白她的眼神爲何如此熱切。
他誠實的回答讓沐青霜噎了噎,旋即衝他擠擠眼:「你是從將軍府走過來的吧?一定餓了。」
賀征的將軍府與沐家隻隔了三個街口,對他來說這點路程壓根兒不算事,哪裡會餓?
他茫然脫口:「沒……」
見沐青霜倏地皺起了眉頭,他雖不明所以,却預感不妙,立刻一個急轉:「原本就沒吃多少,是有些餓了。」
沐青霜這才滿意地笑彎了眉眼,轉頭對那幾個小丫頭道:「你們去回我嫂一聲,賀大將軍非要我先陪著他吃早飯,我只好勉爲其難了。」
「大嫂讓你做什麽去?」賀征隨口問道。
「試婚服……」
賀征聞言立刻倒戈,伸手牽住沐青霜的手,溫柔噙笑:「我雖有些餓,但還能忍。等你試完婚服再一起吃就好。」
說來也好笑,尋常的未婚夫妻,通常都是女方更在意婚服、首飾這些小節,務求精益求精、無一點遺憾瑕疵;而男方通常大剌剌,差不多是個意思就得了。
偏他倆這對兒是反過來的。
沐青霜臉上才綻開的甜笑頓時垮了,生無可戀地拖著步子,皮笑肉不笑地冷哼:「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爲什麽牽著我。」
溫柔親昵?體貼陪伴?都是假的。還不就是幫著揪住她,怕她半道豁出去拔腿就跑去吃飯。
賀征抬眼看了看走在前面的幾個丫頭,又以目光逡巡四下,確認一時再無旁人,便倏地傾身俯首在她唇上飛快啄了一記。
「你!」猝不及防的沐青霜驚得杏眸圓睜,一蹦三尺高。
畢竟婚期在即,人後如何「沒臉沒皮地厮混」那倒也還說得過去,這會兒幾個丫頭就在前面四五步而已,而且中庭裡隨時都有人經過,浪成這樣不合適吧?
前面那幾個丫頭聞聲回頭,疑惑地看了看自家大小姐突然紅得像被潑了漆的臉,再看看一本正經、面無表情的賀大將軍,茫然極了。
「沒、沒事,我脚崴了一下。」頭頂快要冒烟的沐青霜佯裝鎮定地擺擺手。
待幾個丫頭轉過頭去,她才忍不住偷偷踹了賀征一脚。
賀征不閃不避由得她踹過了,才俯首在她耳畔低聲笑哄:「你乖些,我保證一輩子就勞煩你這一回。」
「廢話,若我這輩子還穿第二回婚服,你不得坐地上哇哇大哭?」沐青霜轉怒爲笑,嘟嘟囔囔地抱怨,「那婚服不但麻煩,還重!你那麽喜歡,你怎不去穿?哼。」
賀征狀似認真地略作沉吟後,小聲提議:「若不,我幫你穿?」
這種不要臉的建議,自然又討來一頓粉拳亂捶:「滾!」
「我說錯了,說錯了。」
賀征裝模作樣地躲了躲,心中暗自糾正:雖不能幫忙穿,但可以幫忙……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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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七,沐青霜一大早去尋當日休沐的敬慧儀磕閒牙,却從敬慧儀口中得知一個叫她十分意外的消息。
「……白韶蓉?!白書衍的女兒白韶蓉?!」
敬慧儀輕嘆一聲,輕輕頷首:「當日你接聖諭出城趕往雁鳴山後,汾陽公主與鐘離瑛大將軍似乎察覺了什麽,便命皇城司打了搜尋暴徒的幌子進了甘陵郡王府去查,當時就找到了那十幾個孩子和白韶蓉,據說是關在一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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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沐青霜只知從趙旻府中救出十幾個「藥童」,完全沒聽說過白韶蓉也在其中。
「大理寺公布趙旻罪行時,竟半個字沒提到她。意思是白家就這麽吞下這口氣了?!現下她人在哪裡?」
「白家應當是將她藏起來了,沒人知道她在哪裡,許是送出京了吧?這事我也是聽說的,不確定真假,」敬慧儀轉著手上的茶杯,凑近她些,壓低嗓音道,「據說,那十幾個孩子連同白韶蓉,是被趙旻用去試什麽『可解百毒、長生不老』的方子。當時皇城司的人看到他們渾身是血,便是因爲每日被灌藥後又放血才造成的。」
「可解百毒,長生不老」,這種飛天玄黃的說辭無論真假,對某些心術不正之人來說都是極大的誘惑。
難怪秦驚蟄那樣鐵腕冷面額人,對外也隻含糊提一句「趙旻用了十幾個孩子試藥」——
這事若被心術不正的人知曉,那些孩子連同白韶蓉,只怕都要落得個「才出狼窩又進火坑」。
「雖皇城司已儘量壓住這消息,但你知道的,鎬京之內哪有不透風的墻?」敬慧儀無奈捏著眉心,「那十幾個孩子倒還好說,本來也沒人認得他們。趙旻伏誅之後,秦驚蟄立刻暗中幫他們改名換姓,替他們各自尋了穩妥去處。只要他們今後謹慎些,不要讓旁人知曉自己這樁遭遇,那就算安全了。可東城白家又不是什麽籍籍無名的門戶,白韶蓉以往在京中行迹也張揚,認識她的人可不少。若然她也在其中的消息被人知道,誰敢保證不會有人起了歹念?」
沐青霜苦澀一嘆:「其實那小姑娘不壞的。怎麽就撞趙旻那瘋子手上了?!」
敬慧儀也是唏噓:「可不就是說麽?不過事情已經這樣了,只能往好處去想。總歸人還活著,有白家護著,想來也不會過得太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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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沐青霜悶悶從敬慧儀那裡一回到家中,就聽說自己父親被傳召進內城面聖了。
她趕忙跑去找到大嫂向筠:「嫂,傳令官說沒說是爲著什麽事?」
「沒呢,」向筠搖了搖頭,接著又道,「不過昨夜你大哥提過兩句,或許是爲著爹被人陷害的那樁案子。」
沐青霜撓了撓額角,滿心裡全是疑惑。
她記得七月下旬趙旻一案事發時,武德帝明明將她父親那樁事也交給大理寺去查了,按規矩這案子相關的事都該在大理寺去說,怎麽突然又將人召進內城了?
向筠寬慰道:「你別又東想西想自己瞎起急,晚些等爹回來就什麽都知道了。」
向筠一慣只管打理家中事,關於外間的這些消息知道得也幷不多。沐青霜明白再追著她問下去也不會問出更多,便轉身又出門,打算去鷹揚大將軍府找賀征打聽打聽。
哪知到了鷹揚大將軍府,阮十二却告訴她,賀征也被宣召進內城去了,真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