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翌日,七月十九,微雨連綿。
雲照一大早起了,問這院中的管事侍女借了廚房,親自下廚煮了一碗賣相精緻的蔥油面。
管事侍女歉意笑問:「怎還勞動雲姑娘自己下廚了,可是這兩日廚房供的吃食不合口味?」
「原本還打算今日趕緊去山上找找,看有沒有缺的那幾味藥材,」雲照小心翼翼端起那碗香噴噴的麵條,對她笑笑,「今日下雨,一時半會兒沒法出門,我怕那位姑奶奶要氣炸,就先做碗麵討好討好。」
其實今日是月佼的生辰,這是她特地給月佼做的長壽麵。
管事侍女賠笑跟著她出了廚房,狀似閒聊:「奴婢瞧著,第五姑娘這幾日不慌不忙的,並不像十分著急要製藥的模樣,想來也不至於生氣吧。」
這很顯然是來探口風了。
雲照小心捧著手上那碗麵,見招拆招:「嘖,裝的唄。你想啊,你家少主出價那樣豪爽,她不急才出鬼了!不過妖女嘛,派頭總是要端著的,便是心裡急到火旺,那也得裝作不慌不忙的樣子才行。」
「倒也是這個理,」管事侍女掩唇一笑,又道,「昨日第五姑娘進城買了那一大堆的藥材,瞧著五花八門的,真叫人摸不著頭腦。」
「那些方子是她吃飯的手藝,自然要虛虛實實叫旁人看不清門道了,不然若叫別人輕易偷學了去,她還拿什麼換錢啊。」
雲照素來是個機靈鬼,句句不動聲色地強調著月佼就是個「有錢能使鬼推磨」的貨色,或多或少降低了對方的防心。
她知道,這管事侍女定會將這幾日的所見所聞回稟給寶船上那位「少主」,這些話其實也就是說給那位「少主」聽的。
其實這也是她與月佼、紀向真這一趟出來之後建立起來的默契。
這種話若由月佼自己說出來,對方未必會信,可是從她這裡狀似無意地遞到對方耳中,顯然就會讓對方覺得可信許多。
「雲姑娘一看便是出自富貴人家,沒曾想竟還會下廚。」那管事侍女話鋒一轉,又說到雲照的身份上來了。
「富貴人家不敢當,」雲照故作謙虛地笑笑,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樣,「北邊飛沙鎮上的泉林山莊聽過嗎?」
管事侍女眸色驚訝,「不是前幾個月被官府查抄了麼?」
「那可不,若沒那檔子倒霉事,我照舊還是泉林山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表小姐呢,」雲照撇撇嘴,「也不必落魄到為了學點技藝混飯吃,而跟著那妖女鞍前馬後的。」
「洞天門」此前與「泉林山莊」是有不少交易的,這管事侍女顯然對「泉林山莊」的名號並不陌生。一聽雲照本是出自「泉林山莊」,頓覺親近不少,對她的話也就愈發信任起來了。
管事侍女陪著雲照走到迴廊半中,便稱自己有事要忙,叫雲照有什麼需要都直接吩咐院中的小婢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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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照客氣謝過,便端著面去了月佼與嚴懷朗所住的那間房。
………
雲照敲門後等了半晌沒人應,正奇怪地嘀咕著,卻見月佼神色懨懨地自外頭回來。
兩人進了房中將門掩上,雲照把那碗麵放在外間的桌上,關切地問:「你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月佼捂著肚子坐下,下巴擱在桌面上,可憐兮兮望著那碗香噴噴的麵條:「癸水來了……」
「哎喲,我可憐的小月佼喲。」都是姑娘家,雲照自然很能體諒她此刻的痛楚,聞言便愛憐地摸了摸她的腦袋。
見她懨懨不想動彈,雲照索性坐到她面前,端起面來餵給她。「我不知你家鄉的風俗,便照中原的規矩給你做了一碗長壽麵。這可是我親手做的啊,不吹牛,我父母兄長都沒享過我這福。」
月佼被她哄得軟軟笑瞇了眼,謝過之後,乖乖張口吃了,「你是家中最小的一個麼?」
兩人自打當初在京郊一同受訓認識,至今也快有半年了,交情也一日好過一日,卻從未相互過問過對方的家世。
雲照點點頭,笑著看她將下巴撐在桌上,兩腮鼓鼓嚼得懶懶散散的模樣,覺得這傢伙真是有趣極了。
「我爹娘子嗣不多,膝下就只兄長與我兩人。不過我與我兄長不大合得來,家裡怕我倆將來會因為爭家業打起來,頭幾年就讓我自個兒出來謀差事了。」
其實雲照只比月佼大一歲多,可她素日裡的言行做派是顯著比月佼老練許多,到底是早幾年出來做事的。
「怎麼年紀小的倒要自個兒出來謀差事啊?」月佼皺了皺鼻子,覺得雲照的父母偏心得不像話。
雲照倒是一副處之泰然的模樣,又挑了幾根麵條喂到她嘴邊,「他們覺得我兄長比我聰明,也比我穩重唄。」
「瞎說,你才是最聰明的!」
月佼一副「幫親不幫理」的模樣叫雲照心中大樂,高高興興又餵了她一口。
「誒?嚴大人呢?」
月佼朝內間抬了抬眼皮,將嘴裡那口面嚥了下去,才低聲道:「那藥喝下去之後人是昏沉的,得睡。」
「你老實說,他當真兩三日就會好嗎?」雲照有些憂心地回頭看了看屏風。
她並非信不過月佼,而是心中著急。
眼下對「半江樓」的人使的是「拖」字決,可這畢竟不是長久之法。若遲遲等不到嚴懷朗恢復神智來做決策,他們幾人也不好貿然遁走,那對方勢必要催著月佼拿出東西來的。
其實她心中也盤算過,若實在萬不得已,就照紀向真昨日所說那般簡單粗暴,讓江信之帶人將這頭與寶船一併剿了,他們三人也是能全身而退的。
可若如此,就一定會驚動「半江樓」的老巢,他們這一行人的身份也藏不住了。
倘是鬧到那樣的地步,對方的老巢不可能毫無防備,到時,即便嚴懷朗之前已查到了些什麼,也多半是白費心血了。
月佼照舊拿下巴撐在桌上,想了想才認真答她:「從前有人服了那解藥兩三日就醒,也有人要四五日甚至更久。這與中毒深淺,還有個人體質、心志都有關聯的。」
「那你昨日言之鑿鑿說他兩三日就會醒?」雲照沒好氣地瞪了她一記,又塞了幾根麵條進她口中。
月佼嚼著麵條,滿口含混地笑道:「我信他呀。」
「這種生死關頭的大事,你給我憑感覺張嘴就來?」雲照磨牙,忍不住伸手去敲她的頭。
她下手並不重,而月佼也並未閃躲,只是抬手壓住被她敲過的頭頂,咬著唇認錯。
雲照並未過分斥責,可月佼立刻就明白自己錯了。
就因為昨日她一口咬定嚴懷朗兩三日會好,大家才會決定暫時放棄聯絡江信之,等待嚴懷朗恢復。
若這中間出了什麼差池,一個不小心,他們四人都會交代在此處。
見她忙不迭認錯,雲照歎了一口氣:「罷了,當初我在縣上做捕快時,頭一回出差事,也是這樣瞎胡來的……」
任誰都是一邊出錯一邊成長的。所謂夥伴,就是要彼此包容,彼此攙扶,同舟共濟,生死同擔。不過是一點小差錯,大家再想想法子補救就是了。
雲照沒有責備什麼,而是蹙眉開始想轍,月佼心中倒是愈發愧疚自責,眼中驀地浮起水氣。
雲照見狀,正要出言安撫,卻驚見一道殘影閃過。
定睛一看,不知何時從內間出來的嚴懷朗已將坐在桌前的月佼拉起來,緊緊護在懷中,眸中冷嗖嗖瞪著雲照。
雲照回過神來,哭笑不得地攤開兩手,不知該如何向一個神智不清的嚴懷朗證明自己沒有欺負人。
「咦,你怎麼醒了?」月佼抬頭看看嚴懷朗,見他滿目凜冽地瞪著雲照,便輕輕拍了拍他的肩頭,解釋道,「雲照她沒有欺負我的,我們在說事情。」
嚴懷朗垂眸看看懷中的月佼,見她一臉蒼白,眸中尚有隱隱殘留的淚光,頓時又滿面怒意地死死瞪著雲照。
若不是月佼一把抱住他,只怕他就要朝雲照出手了。
「她真的沒有欺負我的!」月佼見勢不妙,便緊緊環著嚴懷朗的腰,也是哭笑不得,「你瞧,她送東西來給我吃呢。真是難為你,迷迷糊糊竟還能起身……」
雲照扶額苦笑,看著月佼馴獸似的將那發怒的大貓安撫好。
………
雨下了一整日,到了夜裡依舊能聽到房簷下的滴水聲。
嚴懷朗醒來時,房中燃著昏暗的燭火,除了他之外並無旁人。
他凝神片刻,抬起長指揉了揉額穴,下意識地偏頭朝床榻內側的枕畔望了一眼——
總覺得,那裡應當還有個人。
他閉目回想片刻,憶起自己為了追蹤「半江樓」的老巢,假作中了「斬魂」之毒,混在「半江樓」新搜羅來的一堆「奴隸」中上了一艘很大的商船。之後在船上聽到了一些消息,他便設法想從那艘商船上脫身……
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記憶陸續回籠,可他發現腦中有記憶斷片了。
他最後的記憶是,自己還在那艘商船上。
這是何處?誰將他帶過來的?是敵是友?他斷片的那些日子都發生了些什麼?
一片茫然。
好在他素來是個處變不驚的,在聽聞房門口有人進來的細微動靜時,便立刻斂好腦中混亂的思緒,閉目躺著不動。
輕輕的腳步聲繞過屏風進了內間來。
片刻後,像是有人上了榻,直接跨過他邁進了床榻內側。
他忍住皺眉的衝動,極力維持著沉睡的姿態。
他能感覺得到,那人上榻後並未躺下,約莫只是坐著沒動。
「你可真夠意思,今早分明站都站不穩的……是以為我被欺負了,強撐著跑出來要保護我嗎?」
這懶懶嬌嬌的嗓音……他很熟悉。
嚴懷朗放下心來,徐徐舒了一口氣,慢慢地睜開眼,果然見那小松鼠精正乖巧地坐在一旁,懶搭搭笑望著自己。
這傢伙怎麼一身中衣?!之前竟是與他同榻而眠的嗎?!
許是被他突然睜眼嚇了一跳,月佼怔了怔,疑惑地撓了撓頭,喃喃自語:「怎麼又醒了呀?」
「你是餓了嗎?」月佼見他茫然地望著自己,便低下頭來關切道。
燭火中,她的面色有些虛弱的蒼白,嚴懷朗搖搖頭,扶額坐起身來。
月佼有些急了:「你躺著呀!喝了藥會頭痛,躺著就好一些的。」
「你臉色不好,怎麼了?」嚴懷朗靠在床頭,頭痛欲裂。
她方才說「喝藥」,便有一些零碎的畫面自他腦中一閃而過,不過模模糊糊的,他抓不住。
月佼愣了愣,噗嗤笑出聲,「看來是快好了,竟可以說這麼長一句話。」
見他再度張口欲言,月佼便忍著腹中疼痛,笑著將他按回去躺下,「還是多睡一下,說不得明日起來就好了呢。」
「什麼……」什麼就好了?
她忽然傾身過來,柔軟的手按在他的雙肩,盡在咫尺,呼吸相聞。
這使嚴懷朗喉中一緊,面上陡然滾起熱浪。
月佼卻像是沒有察覺他的異樣,又越過他去吹了床頭燭火,淺聲笑道:「快睡快睡。」
「你……」這小松鼠精!
一室黑暗中,心愛的小姑娘溫軟的身軀就在身側,這使嚴懷朗週身繃緊,一時有些無措。
「睡不著麼?」月佼打著呵欠笑了,「那我給你變個戲法,看完你就睡,好不好?」
哄小孩兒呢?睡前變戲法?
哭笑不得的嚴懷朗沒吱聲,看她在黑暗中影影綽綽不知從枕畔摸索了什麼,片刻後只見她一揮手,帳中便亮起星星點點的螢光。
「我方才……順手捉的螢火蟲,」月佼笑著又打了呵欠,窩進被中,軟聲咕囔道,「好看嗎?」
「好看。」嚴懷朗瞪著帳中翩躚飛舞的亮光,察覺身側那姑娘竟膽大包天地靠了過來。
須臾之後,在滿目閃爍的流螢之光中,那姑娘熟門熟路地牽了他的手,覆到自己的小腹上,睡意朦朧地說著話。
「疼呢,借你的手用一下噢,反正將來你也不記得……」
嚴懷朗只覺週身發燙,於頭痛欲裂中盡力自持,心中咬牙回嘴——
不記得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