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之前月佼始終沒有逾矩過問玄明一案的後續詳情,到今日才知玄明是被拘押在宗正寺的獄中。
「我記得,宗正寺是管錄入玉牒的呀……」月佼抬頭看著宗正寺的匾額,一時有些茫然,「竟還有單獨的牢獄?」
在她的印象中,宗正寺掌管皇室宗親或外戚勳貴相關的一應事務,其最高官長「宗正寺卿」由皇族擔任,平日裡最重要的事,無非就是「整理皇族名籍簿,每年排出皇家各宗室世譜,錄入玉牒」,應當算是個閒散衙門。
嚴懷朗轉頭垂眸,故作嚴厲:「宗正寺轄下的『都司空』被你給吃了?」
宗正寺轄下有獄官「都司空」,可拘繫皇室宗親或外戚勳貴中有罪者;故如有宗室、外戚、勳貴若違律犯禁,宗正寺亦參與審理,自然也就有單獨的牢獄。
「哦,對對對,我一時忘記了,」月佼有些慚愧地偷覷了他一眼,腳下慢了半步,跟在他身後上了台階,「同熙元年時,就是宗正寺主審平王的。」
當年平王案的主審官員正是時任宗正寺卿,李氏縉最後一位監國公主——朝華長公主李崇環。
朝華長公主既是同熙帝的母親,又是平王李崇珩的長姐,算是在李氏縉與雲氏縉之間承前啟後的人物,在當年那局勢下,論出身、論名望,她都是主審平王的最佳人選。
那時朝華長公主顧念骨肉親情,極力陳情,免了平王死罪,是以平王最終的結局便是羈押於天牢詔獄直至壽終,終究算是網開了一面。
「現今的宗正寺卿是誰呀?」月佼問得很小聲,心虛得脖子都快縮起來了。
她只是一個小員吏,之前經手的案子與宗室貴胄牽連不大,沒什麼機會與宗正寺打交道,她便從未注意過如今的宗正寺卿是誰這件事。
嚴懷朗輕笑了一聲,應道,「李君年。」
「誒?」月佼忍住撓頭的衝動,益發慚愧了,訕訕笑道,「原來定王世子是有官職的啊……」
「看來該讓謝笙給小書院安排一堂課,專程講一講朝中各部主官都是誰。」嚴懷朗回頭睨她一眼。
月佼急忙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苦哈哈皺著眉頭嘀咕:「別人大約都知道的,只是我沒有注意,不必這樣啊……」
若被同僚們知道只因她不識宗正寺卿,就莫名多出一堂課來,她在右司大概不會再有朋友了。
「你在家偷偷教我就是了嘛。」她小小聲聲地求了一句,兩排小扇子似的睫毛撲扇撲扇。
嚴懷朗輕咳了一聲,像被燙著似地,急急將頭扭回去目視前方。「你若再拿那種眼神看我,是會出事的。」
………
兩人穿行在宗正寺院中的曲廊下,一前一後微錯半步,正是上官與下屬該有的距離。
「誒,對了,上回那個『半江樓』的少主,是寧王的……」月佼忽然又想起之間在沅城抓到的那圓臉狐狸。
若他是寧王的後裔,那自然也該羈押在宗正寺。
可話才問出一半,她又倏地收住,「可以問嗎?」
從沅城回來後,「半江樓」的案子就由嚴懷朗與謝笙面呈同熙帝,最後如何處置,就不是月佼的職階該過問的了。
嚴懷朗心中有些泛軟,對身後這亦步亦趨的小姑娘的喜愛,似乎在這個瞬間又被推到了新的巔峰。
他的小姑娘啊,無論私下裡對他如何軟綿綿、嬌滴滴、黏黏纏纏,卻從不仗著兩人之間的情意,就逾越過問公務上不該她知道的事。
即便偶爾好奇問出了口,也會很快小心翼翼詢上一句,「可以問嗎」;若他說不能問,她便再也不會提,從不讓他有半分為難。
怎麼可以乖成這樣。
「那傢伙起先說是寧王的小兒子,」嚴懷朗難得破例徇私了一回,滿足了她突如其來的好奇,「後來又翻供改口說不是,便被移交給大理寺了。」
月佼點頭「哦」了一聲,不再刨根究底。
一路行至宗正寺都司空院門口,遠遠就見李君年正等在那裡。
「陛下回宮了?」嚴懷朗問。
李君年頷首,看向他身後的月佼:「陛下的意思是,玄明既指名要見你,便允了他這請求。倘若他只是耍花招也無妨,倒不強求你非要問出些什麼。即便他一字不招,待進了紅雲谷,查實有新學傳播之事,按律處置就是了。」
顯然,同熙帝一開始或許還顧念著同有李氏血緣,想從玄明的供述中為他留些餘地,可這些日子玄明的沉默頑抗已耗盡了她的這點慈心。
「我知道他為何什麼都不說了!」月佼恍然大悟,以手掌按住自己的額頭,「他就是仗著外人輕易進不了紅雲谷啊……」
嚴懷朗也立刻想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節,對一臉莫名的李君年解釋道,「紅雲谷外的瘴氣林詭譎毒甚,前年我曾去探過路,靠著隋枳實給的解藥也闖不過。」
玄明這傢伙,似乎比寧王家那個圓臉狐狸聰明得多啊。
李君年是聰明人,頓時也就悟了:「他這是用自己做餌,不動聲色地給陛下設了個套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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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前那場「雲代李氏」的「兵諫」,是以同熙帝「反新學」為開端的。
彼時除了朝華長公主李崇環這個監國公主之外,平王李崇珩、寧王李崇玹都是眾人眼中有機會成為儲君的人。
因平王、寧王曾是「新學」在朝中最大擁躉,對於當時還是武安郡主的同熙帝為反對新學做出的許多努力,朝野之間是有不少非議的。
那時有人認為,武安郡主所稱的反對「新學」,不過是張遮羞布,掩蓋的是她覬覦皇位的野心。
之後她集結麾下原州軍與雲氏府兵、聯合定王李崇琰,一舉將大力支持「新學」的平王、寧王勢力蕩平,生擒平王、使寧王率殘部竄逃出京,最終大勢底定、君臨天下,似乎又更加坐實了這種陰暗揣測。
四十年來,隨著同熙帝的各項新政穩步推開,朝野間氣像一新,她的聲望也日漸穩固,這類非議之聲才慢慢少了。
但這類非議之所以漸少,並不表示當初有此揣測的人全都不再這麼想,只是許多人不敢再將這種話宣之於口罷了。
而玄明從一開始就咬緊自己「平王李崇珩之孫」的身份,順利引來朝野上下的關切,這使同熙帝不得不謹慎處置這位突然冒出的李氏縉宗親後裔。
若在無實證的前提下就以「傳播新學」結案,按律將他誅殺或拘禁,眾人即便嘴上不說,心中也會偏向「同熙帝當年果真就是黨同伐異,如今還要斬草除根」這種判斷。
「此事若一招不慎,非但於陛下聲譽有損,只怕連這幾十年來廢除『新學』的種種心血,都有可能遭到質疑,」李君年雙臂環胸,若有所思地以右手食指輕點著下巴,「這個李玄明……咱們輕敵了啊。」
月佼有些著急地望向嚴懷朗。
嚴懷朗回視著她,揚唇輕笑,淡聲安撫:「你只管去見他,隨機應變就是。若能問出當年那些人是如何穿過瘴氣林進入紅雲谷,自是最好的結果;若他不肯說,咱們另想法子就是。既當年那些人進得去,就說明紅雲谷的瘴氣林一定有攻克之法。」
有他這番話,月佼心中總算踏實了些。
………
宗正寺都司空獄中的訊室並非陰暗之所,反而明光堂堂。
耐性告罄的同熙帝早已回宮,此刻在堂上坐鎮的是頤合長公主雲沐,兩旁分別是陪審的吏部尚書陳慶林、監察司左司丞許映。
月佼跟在李君年與嚴懷朗身後進去時,頭一眼就瞧見堂下正中的玄明。
他坐在地上,手腳並無鐐銬枷鎖,卻又像是無力動彈。
月佼向堂上幾位執了武官禮後,便徑直走到玄明跟前,隔了兩三步的距離停下腳步,垂眸對上他打量的目光。
「想說什麼?」
月佼一身窄袖收斂的湖色坦領素錦武袍,領與袖與皆鑲滾了暗花銀邊,賠了松色重碧織錦腰帶做束,襯得她端麗的面龐幹練規整,卻又有幾分灑脫的英氣。
玄明略略仰頭看著她,唇角隱隱有釋然笑意:「我只同你一個人說。」
月佼聞言蹙眉,回首看向頤合長公主。
頤合長公主略一沉吟,衝她輕輕點頭,又示意陳慶林、許映與李君年隨她一同退出訊室。
嚴懷朗卻並未隨他們一道退出,而是不遠不近地守在月佼身後,警惕地注視著玄明,以防他有什麼隱秘後手對月佼不利。
「這傢伙怎麼不滾?」玄明無比嫌惡地瞪向嚴懷朗。
嚴懷朗只是遠遠投給他冷笑一瞥,卻並不搭理他。
倒是月佼理直氣壯道:「若他不能聽,那我也不聽了。」
「是說那日他為何斷我手腳,我早該想到的,」玄明恍然大悟,面上神似諷笑,又似自嘲,「原來,他才是你選定的男人?」
那日在香河城郊的山上,嚴懷朗衝進去時月佼正受「縛魂絲」所制,只依稀聽到打鬥之聲,卻並未親眼見他是如何對玄明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