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縉光化三十五年二月十九,春日遲遲,卉木萋萋。
屏城雖地處西南邊陲,但出東門不足十里又是山高霧深、蜿蜒綿延的團山,盛產茶、絲,距州府宜陽又不過百里,加之跟前有細沙江保障水路,可謂水陸兩道皆暢通,故而茶、絲商事鼎盛,在這邊陲之地也稱得上繁華。
辰時,天光大亮。
屏城最大的醫館「濟世堂」後院的某間客房內,被敲門聲吵到不得安眠的顧春終於忍無可忍地將被子一掀,「騰」地坐起,滿面木然地下了榻,僵手僵腳走到窗前。
緊閉的雕花窗下有一張書桌,桌案上凌亂散著她連夜寫的手稿,案前椅背上搭著一件荼白色雲霧綃罩袍。
叩叩,叩叩叩——
不輕不重但異常執著的敲門聲仍在持續。
顧春眯著睏倦的雙眼自椅背上取下那件罩袍披上系好,轉身去應門。
強忍著滿腔起床氣打開房門,顧春面無表情地看著環臂倚在門邊的那個眉眼含笑、身姿俊逸灑脫如散仙的師兄葉盛淮。
二人目光相持半晌後,顧春緩緩抬手指著自己眼下的烏青,語氣平板:「葉盛淮,請看著我疲憊的眼,摸著你的良心說,你還是不是人?」
葉盛淮笑意懇切:「幫個小忙……」
「不幫。滾。」不待他說完,顧春便先下口為強,斬釘截鐵地拒絕。
她連續熬了六個通夜沒睡到囫圇覺,直到今晨才終於將最新一冊話本手稿潤色完畢,剛躺下不到一個時辰就被吵醒,此刻的心情不言而喻。
「幫了師兄這一把,你說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成不成?」葉盛淮見她就要當面甩上門,趕忙以掌抵住門扉,「到時你要說我是貓,我就喵喵兩聲給你聽;你要說我是狗,我就汪汪……」
話是說得摧眉折腰,可另一手卻很不客氣地去扯了她的手臂就往外拖。
顧春右臂被他扯了去,只好拿左手死死抓住門板邊緣:「葉盛淮你是鬼!不讓人睡覺的噁心鬼!死一邊去!」
說著就抬腿去踢,奈何睏倦至極導致手腳不大靈活,輕易便被對方閃過了過去。
葉盛淮躲過她的攻擊,反手將她抓在門板邊緣的手指一根根掰開,場面十分殘忍。
「鬼怎麼叫?你說,我叫給你聽……」
被慘無人道拖行著下了門前石階的顧春垂死掙扎,矮身蹲地,任葉盛淮扯斷手也不肯再走了。「你先說是什麼事。」
葉盛淮也不敢當真扯斷她的手,只能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娓娓道來:「三日前收了個病人,左肩有長/槍貫穿傷,緊跟著就帶傷騎馬朝屏城來,據說中途又自馬背上摔下……」
顧春眨了眨滿眼睏倦的淚意,緩緩站起身:「所以,你把人給治死了?」
「呸,能不能盼我點好?」葉盛淮翻著白眼啐回去後,才又道,「頭三日那人一直昏迷著,倒也相安無事。可今晨忽然醒了,又突發高熱,卻不知為何打死不肯再喝藥了。」
準確地說,是不肯讓任何人近身,連他進去診脈,也只討了個「滾」字。
「不肯喝藥?按住給他灌下去不行麼?」顧春懶洋洋打了個呵欠,抬手薅了薅自己的發頂。
她話說得凶狠,卻架不住天生一把甜嗓,此時又困得糯糯的,聽著倒像小娃娃與人置氣似的。
「他手下的人囂張啊,說是如若日落之前還退不下熱,就要拆了咱們濟世堂的招牌,」
葉盛淮攤手撇嘴,病患不肯喝藥,任他妙手回春也無可奈何,「再說了,按住病患灌藥這種事,若是由我做出來,總有些失禮。」
「你按住病患灌藥失禮,我按住就不失禮?」顧春打著呵欠賞了他一個大白眼,「那傢伙在哪兒呢?」
她是個窩裡橫,對外卻又護短得很,光憑那句「拆了濟世堂招牌」,她就一定會排除萬難、無所不用其極地,將藥灌進那人嘴裡。
「西院的客房。」
西院是濟世堂專門用來收診重症病患的地頭。
葉盛淮想了想,又叫住了正要往西院去的顧春:「那人手上有司家家主出入本寨的令牌,可他們彷彿不知那令牌是做什麼用的。」
出了屏城東門再往山上走,便是由司、葉、江、衛四家共掌的團山本寨,屏城的這間濟世堂正是團山葉家的產業之一。
而葉盛淮口中的「司家家主」,便當下團山本寨四大姓中最年輕的家主司鳳池。
睏倦又起的顧春聞言將雙手籠在寬袍大袖中,眯眼頓住腳步。
畢竟同門師兄妹,她自然能懂得葉盛淮說這話的用意。
眼下對方來路不明,也不知與司家究竟是個什麼關係。若對方是司家的朋友,那今日要是把人給得罪狠了,將來葉家在司家面前只怕也不好說話。
「師兄放心,你找我幫忙,可不就因為我是葉家最油滑……呸,最機靈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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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仰躺在榻上的男子將匕首抵上顧春的脖子時,顧春指尖的兩枚銀針也已沒入他的穴道,使他立時動彈不得。
那匕首極利,雖只是刀刃淺淺擦過顧春頸上的皮膚,須臾後還是滲出了一道細細的血痕。
她一時倒沒覺出疼,只利落地將他手中的匕首抽走,塞回枕下。
枕下那枚貼了金箔「司」字的青玉令牌乍現,顧春烏瞳微湛,只頓了片刻便打著呵欠退離榻邊些許,伸手將他扶起。
原本覆在男子身上的薄錦衾徐徐下滑,露出他未著寸縷的胸膛,左肩裹著的傷布滲出些嶄新的血跡來。
顧春扶著他靠床頭坐好,見他神色複雜地鎖定自己,便抬手揉揉自己的額穴,口中寬慰道:「我瞧著你骨骼清奇、品相不凡……別瞪了,你此時連傷帶病的,栽在我手上也不算丟人,別放在心上,我不會傳出去的。」
她本不算練家子,只是這人有傷在身又在發熱,沒什麼力道,這才被她制住的。
抬頭見那人的目光愈發凜冽,顧春笑垂了眼眸,轉身將桌上那碗已微涼的湯藥端過來。
「說起來,你我素不相識,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若非你手下的人說治不好你便要拆了我家招牌,我也不願強人所難……畢竟我師兄開藥從來不關照病患的口感,我懂的。」
她儘量在絮叨中透出和善,順手就著藥碗的邊緣以上唇碰了碰那湯藥。
唔,溫的,還能喝,就是苦,真苦。
「聽說你自晨間醒來就不肯讓人近身,打死都不喝藥……要我說呀,其實也就是院外杵著的那幾條貨色不敢打你罷了。直接把你按了,一猛子灌下去不就沒事了?」
見她端了藥碗順勢在榻沿坐下後,立刻就勺了一匙湯藥朝自己面前遞來,靠在床頭動彈不得的男子慪得兩頰紅暈愈深,無計可施之下只能緊緊將唇抿了。
他這抵死不從、頑抗到底的架勢只換來顧春隱隱輕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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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的薄唇抿成直線,目光凌厲地瞪著她。
「眼睛大了不起?我是寫稿熬了個通夜,不然保準比你瞪得還圓……」
顧春眯眼假笑著,猝不及防地伸手捏住他兩頰迫他張嘴,強行灌了他一口,立刻又眼疾手快地將他的唇上下捏住。
「給我老實嚥下去!」
見他似乎打算以舌將那口藥抵著吐出來,她的聲調並未上揚,只是加重了語氣,無端透出一股子凶霸霸的蠻氣。
春日晨暉被木窗花格分成一束束溫柔錦華,浮空而入。
那些金光交錯層疊,順著顧春的側臉隨意一描,便近乎一幅渾金璞玉的美人圖——
可惜這姑娘微亂的長發披散,那身荼白色雲霧綃外袍披得鬆鬆垮垮,一條金絲映月紋長錦帶隨意束在腰間,活像是臨時自睡夢中被驚起,順手抓到什麼就胡亂穿了來的模樣。
若此刻她沒有披散著一頭微亂的長發、沒有青白著一臉睏倦的假笑,那場面也算得上浮生靜好,美人如畫了。
男子的目光緩緩掃過她頸間那道滲出血珠的細痕,眉心微蹙,竟就真將那口湯藥嚥了下去。
「多謝賞臉啊,」顧春這才又回覆了有氣無力的懶笑,再勺了一匙藥遞過去,「吶,俗話說,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禮……不如就喝完吧。」
就這樣,男子在她的脅迫加誘哄下喝光了整碗湯藥,只全程以審視的目光暗暗打量她。
顧春對他的目光視若無睹,順手拿衣袖胡亂替他抹了抹唇角的藥漬,如釋重負地笑嘆一聲,自腰間暗袋裡摸出個小盒子打開,拈了顆參糖大大落落拍進他口中。
被制住穴道動彈不得又口不能言的男子只能瞪著她,到底還是任由那顆參糖在舌尖緩緩化開。
見他抗拒的態度有所軟化,顧春抬手將散落頰邊的長發攏到耳後,又將那兩枚銀針抽出,隱著呵欠含糊笑道,「若你覺得被我冒犯了心中有氣,那你就……憋著吧。」
她聲調軟軟綿綿地話著囂張話,笑起來眉眼彎得細細的,整個像是捏出來哄小孩的那種小面人兒,整個透著叫人很想咬上一口的淡淡甜意。
當然,她自己大約是不知道的。
「你是誰?」
不知是否因為高熱的緣故,這人低沉的嗓音有些沙沙的,聽著真是……餘韻繞樑,似一缸子陳年花彫,簡直能將人熏醉了去。
顧春睏倦的笑眼倏然發亮,抬手揉了揉有些發燙的耳朵:「我叫顧春。」
見他強撐著想躺回去,顧春傾身過去幫忙扶他躺好。
男子閉了眼將頭扭向內側,輕聲道:「你頸上有傷。」
咦?
顧春隨手往頸上抹了一把,定睛一看果然有血,不禁對著那徑直臥床閉目的人呲牙做鬼臉,末了以極輕的氣音洩憤:所謂醫者父母心,我不會跟兒子計較的。
床上那個連傷帶病又渾身乏力的病患閉目咬牙,只恨自己不能跳起來打她。
她雖未真的說出聲,他卻聽得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