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等著你開竅那日,又怎麽肯先死。”
這話跟個銳利的小鑿子一樣,帶著寸勁兒,霎的釘進了她那顆軟乎乎的心裡,撬出了縫,鑽開了隙,拋了顆種子,任由它往裡扎根。
十六不知為何,隻覺得心裡頭癢得難受,直讓人想伸了手混抓幾把,破皮流血都不要緊,只要把那亂糟糟跳個不停的玩意剝出來便好。
可她手剛一動,還未抬至胸口,便垂了下去,頓了一會兒,然後頗為煩惱地抓了一把後腦杓,將她本就因燒火而成了雞窩的發髻,抓得愈發不能看了。
十六不明白。
白糖糕加深深一瓢水,蒸半個時辰,就能軟糯粘牙。
養到四個月的鴨子,隻消刷上麥芽糖水,入爐烤,用乾透了的腕粗的木柴慢慢燒,出爐時就能噴香油亮。
便是最難弄的大燙乾絲,只要耐著性子,細細切,便能在水中散成細如發的千百根,好看極了。
這些她都明白。
可卻偏偏弄不懂,如今在自己胸膛裡撲通撲通叫囂著的,究竟是何等心情。
她還兀自在苦苦揪著自己可憐的頭髮,站在一旁的唐元冷眼看著,往嘴裡丟了顆花生豆,筷子斜斜握在掌中,說了句話。
“腦袋都成漿糊就別攪了,便是一輩子不開竅,炊飯、喂豬、曬書,總少不了你能做的活。”
十六的前十六年都是這樣過來的,也過得挺開心,未來還這樣過,似乎也沒什麽不好。
可她此刻卻有些不願意了。
她心一橫,不客氣地繞過李玄慈,在桌前一屁股坐下,大口大口吃起東西來,直把腮幫子塞成了過冬的松鼠,才鼓著油亮亮的嘴巴衝李玄慈道。
“我如今說不明白,可我多吃些,快些長大,腦子活絡,自然就明白了,你且等等我。”
“反正,你放心,我是正經道士,師父更是厲害,定會護著你,不會叫你被人害了去的,別怕。”
在十六的腦瓜子裡,這世上沒有吃解決不了的事。
小時候挑不動水,更別提將水桶倒到比腰還高的水缸裡時,師兄們都是說小十六多吃飯,吃飯長高有氣力,就能挑動了。
大了些,拳腳劍術打不過別人,歲末定考被其他師門的大個子同輩揍得鼻青臉腫時,師兄們修理完那人,也是一邊看她吃,一邊安慰她說,十六不過長得慢些,多吃飯,吃得多就會更厲害了。
連她幼時不懂事,偷偷盼望過月亮娘娘能在生辰時從天上給她掉個娘親下來抱抱她、親親她,卻怎麽也等不到時,師兄們也是連夜下山偷偷買了第一籠熱包子,悄悄塞給她,騙她說,十六多吃些,等吃飽了長大了,就能下山去見娘了。
後來,她早知道自己沒有娘親,也不再去想著下山找娘親,連所謂的生辰,也只是師父撿到她的日子罷了。
可每每察覺有股澀澀的、沉沉的東西,像麻線團一樣堵在胸口時,十六還是習慣多吃東西。
只要多吃東西,什麽都會好的,她總這樣覺得。
李玄慈望著說完便不敢看他,轉頭繼續塞吃食的十六,心裡起了點笑意,像被燒化了後跳躍的金子一樣,灼熱又明亮。
蠢些便蠢些吧。
畢竟,若是不那麽蠢,天下又有幾個人,敢對著他這樣的人,說要護著他、要他別怕這種話呢。
下一刻,他也如十六那般,撩了撩下袍,落座於旁,右手挾起筷子,暢快地吃起來,還專挑十六喜歡的菜夾。
“那便要多多仰仗十六真人護我周全了。”
他略抬了抬眉,眼尾如春風吹拂在水面上的曲柳,仍帶著些天生的料峭寒意,卻也透著股冰破水暖的曖昧。
十六只看了一眼,便覺耳朵有些麻了,不自覺地捏了捏耳朵,想搓走那麻意,口中囔囔道:“客氣客氣,好說好說。”
兩人的眉眼官司,全落盡了唐元眼底,捎帶著還有何衝在背後陰陽怪氣的擠眉弄眼,誇張地做著嘴型,“師父,你看他倆這副酸樣子。”
唐元出手如電,夾了顆花生米扔了過去,恰到好處地噎進自家弟子的嗓子眼裡,叫何衝扣著喉嚨半天說不出話來,旁邊金展笨手笨腳地用豆包大的拳頭猛捶他背,自己才又轉頭看了眼小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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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下山,他因緣際會撿來的小小人,跟塊石頭、草木、小雞小狗一樣長在自家院子裡,如今,卻也有了顏色,嘗了愁緒,多了歡喜,要去奔赴自己的人生了。
他抬手飲茶,掩住唇邊一點微末的笑意。
是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