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淒悶

發佈時間: 2025-01-31 18:47: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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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遇幾乎一年未歸,梁冰皆以他學業繁重應對,包括對梁秋雁也是這麽回答。每次一提此事她就會瞥一眼梁徽,用眼神示意她務必安分。梁徽垂首坐在外婆身邊,聽她關切問一句:“那暑假呢?高考完總有空回家吧。”
“嗯。”梁冰回:“不過他暑假不能閑著,徽當年也去深圳賺錢。”
“唉。”梁秋雁皺起眉頭:“你別逼孩子這麽緊。”
“都這麽過來的。”梁冰淡淡地說。
梁徽看出母親的不悅,她向來不喜歡阿嫲干涉她和阿遇,或許因為有段時間她不得不交由阿嫲帶著他們,以至於現在急迫地想證明她才是真正的母親。
那天正好是浴佛節,依慣例她們一家子都會去蓮花寺參加法會,禮拜沐佛,唯獨這次少了梁遇。
殿內擺滿姹紫嫣紅的鮮花,佛陀端坐於花團錦簇之中,垂目聞香。梁徽接過上一信眾傳來的竹筒,舀起清水潑於佛像之上。
按理而言,禮佛時需心無掛礙,可她想到的卻是去年,梁遇和她到蓮花寺,向她坦陳他的罪孽。
沒有人會寬恕他們的所作所為,母親不會,佛祖更不會。梁遇早知道這點,所以他從不信仰,也從不向神佛跪拜。

清澈的水滴從佛像上濺到她,梁徽傳遞水筒,神色恍惚地走出大殿。陽光灑在她身上,寺廟佛塔彩繪正熠熠生光,院牆外,正是那棵遮掩她和梁遇過的老榕樹。她注目半晌,聽到母親在身後問:“徽,怎麽神不守舍的?”
梁徽回頭,輕聲道:“媽,我能不能見阿遇一面。”
梁冰沒想到她居然因為這件事,不禁怒火燃眉,斬釘截鐵否決掉:“我說過,等你結婚的時候再見。”
早料到答案,梁徽牽了牽唇,平和地回復:“明白。”她瞥見外婆忽然拄著拐杖從柱後蹣跚走出,立刻收斂言語,恢復如常,走到她身邊攙扶著她:“阿嫲,我們回去吧。”

整條路上,梁冰和兩人都有齟齬,不再開口說話,倒是梁徽和梁秋雁聊了一路小時候的事。等回家,梁徽以讀書為由匆匆避回房間,隻留兩人在客廳各看各的手機或電視。
梁秋雁用電視看梨園戲,那濃妝豔抹的旦唱的是一出《孤淒悶》,正唱到那句“自君一去,阮今廢寢忘餐,顏容衰損,暝日怨身切命。”唱腔悲切動人。她不由得長歎一聲,終於忍不住問:“你為什麽不讓兩個孩子見面?”
梁冰抬起頭,依然打算用言語掩蓋過去:“他們遲早會見的,只是現在不適合。”
“怎麽不適合?”
“有一些原因,不方便講……”
“阿冰。”梁秋雁打斷她,“你以為那些照片,我當初就沒有收到嗎?”
梁冰猝然一驚:“什麽?”她見梁秋雁三緘其口,漸漸由驚疑轉為不解:“那為什麽還讓他們見面?媽,你不應該提這些。”
“我一開始也覺得不能。”梁秋雁說,她又歎:“但如果不是當初兩個孩子流落到那人手中,他們未必像現在這樣離不開彼此,以至於錯生情愫。”
梁冰冷冷道:“所以還是怪我當初把他們丟給那個人是不是?”
“不。”梁秋雁盯著那佇立的白瓷觀音凝視許久,輕聲說:“如果不是我當初對你疏於關心,你也不會隨隨便便就把自己嫁了,如果不是你所遇非良人,也不會有後來的結果。”
梁冰啞然,鼻間忽然湧上一股酸脹,滋味難言。
“幾輩子修來的因緣,才能在這一世做家人。”梁秋雁神色平靜:“不要步我的後塵,好好對你的孩子吧。”

*
那個下午梁徽並沒有看書,她翻了翻梁遇幼兒園時候的課本,看了會他那陣子歪歪扭扭的字,不禁微笑,短暫的歡喜後又是綿長的孤獨,她難忍煎熬,趴在床上試圖以睡眠度過。
許是待在他們小時候一起睡的床上,梁徽夢見父親死後,母親帶她和弟弟回外婆家,半夜她聽到隱隱約約的爭吵聲,實在睡不著,於是從熟睡的梁遇身邊下床,躡手躡腳跑到昏暗的客廳裡。
是臥室裡的母親和外婆在爭執。
“我當初說了讓你不要嫁這個人,你不聽,現在帶著兩個孩子後悔了,我又能怎麽辦?錢早就都給你拿去還債了!”
“但這不是我一個人的錯。”梁徽從未聽過母親用如此尖利的語氣講話:“我當初上學的時候你管過我嗎?結婚來管我叫我怎麽信!”
“阿冰。”阿嫲語氣沉重:“我知道你怨我以前對你不聞不問,但你爸早走了,整個家只能靠我苦命撐著。我賺錢也都是為了你,你不能這麽貪心,什麽都想要。”
“那我就活該這麽受罪?”母親質問她。
“這都是命。”阿嫲說:“你也隻得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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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阿嫲帶她和阿遇去蓮花寺上香,坐在榕樹下給他們講故事,不由得提到蓮花寺以前有位德高望重的法師,出身於富貴之家,寫過曲唱過戲娶過妻,世人無不羨豔。可是有天他忽然拋去紅塵剃度為僧,世人又無不震驚。
“你們猜他最後留下的四字遺言是什麽?”

梁徽也算是囫圇聽過不少佛經故事,她記憶力絕佳,一口氣說了一大堆佛經裡的四字詞語,可怎麽也猜不中。梁遇更是胡鬧,連“蟹黃湯包”四個字都說出來了,惹得梁徽忍俊不禁,用指節叩了叩他的小腦袋。
阿嫲微笑看著他們,聽了半個小時胡言亂語,才緩緩說:“那阿嫲告訴你們答案。”
梁徽屏息靜聽,她永遠忘不了阿嫲當時的神情,榕樹葉隙間的光斑像一隻隻蝴蝶飛閃在她身上,她雖然帶著淡淡的笑,可每一寸皺紋都浸滿了無盡的心酸和悵惘。
“是悲欣交集。”她說。
“這人世間的事,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