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嘴上說梁遇和他父親生得像,但若讓梁秋雁細想,她還真記不清楚他父親長什麽樣了。
隻依稀記得他是海邊漁村出生,卻有一身城裡仔都羨豔的白淨皮膚。兼之高挑身材、修眉俊目,一對不輸於當年男星的深邃“電眼”,見者無不盛讚他的外貌。
唯獨梁秋雁瞧這過於英俊的女婿不順眼,從不讓他上門,為此還與女兒梁冰決裂。
她也同樣記不清自己那死去多年的丈夫模樣,他上吊自縊時女兒尚在她腹中,被村裡人草草定了個壞分子的名頭,以至於娘家人也不敢接濟她。梁秋雁從教書育人的老師,淪落到隻得靠給公社乾雜活為生,受盡白眼孤立,唯一能與之說話的也就家中供奉的觀音菩薩。
後來時代變遷,村人紛紛棄農南下,跑去深圳或是鷺州,梁秋雁也不例外,拖著日益長大的女兒,在鷺州一家紡織廠做事。哪知時來運轉,她攢夠了錢,開家工廠,生意逐漸紅紅火火。
但事務越發繁多,她疏於對女兒的管教,等到梁冰開始整天與她慪氣作對,才拾掇起一些老話教育她,一遍一遍對她講學習為重。
但女兒的心從不在書本上。
彼時香江歌手演員風靡大陸港台,梁冰也學著化妝打扮,電燙卷發大波浪,豔色紅唇,提著包隨朋友出去看電影,去歌舞廳。偶爾她趁閑暇在房間牆上貼那些花花綠綠的港星海報,嘴裡哼幾句梅豔芳的《女人花》:
女人花 隨風輕輕擺動,
隻盼望 有一雙溫柔手,
能撫慰 我內心的寂寞。
歌聲婉轉,似一縷芳魂,從房內幽幽遊蕩到房外,甚至蓋過了廳裡梁秋雁吟誦的經文。
她擱下手裡盤撚著的黑檀珠串,怔怔望一眼房內女兒日益窈窕的身影,心知孩大留不住,她早晚該像燕子飛走了。
但她怎麽也想不到,女兒的心思,竟然飛到她廠裡那個能力不足,空有野心外貌的工人那裡。兩人開始終日成雙入對,梁秋雁在廠邊的錄像廳見過他們幾次。男人攀上梁冰這根高枝,換了一身名牌打扮,更加光鮮照人。而女兒挽著他的手,眼神眷戀依依,討好又傾慕地問他:“明天再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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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幾天吧。”他撣撣衣袖,皺眉:“這裡煙味太重,下次不要來了。”
這樣的人,梁秋雁自然不可能讓他做自己女婿。
她開始不讓梁冰出門,誰知女兒砸壞門窗、砸碎她的菩薩,以割腕自殺相逼,鐵了心要和那個男人結婚。梁秋雁苦口婆心勸說不動,流淚教導無用,最末在撿拾地上的觀音碎片的時候,她終於勃然大怒,放出狠話:“你要他那個丈夫,就不要回家見我!”
女兒的離開給了她響亮的一巴掌,梁秋雁至此終日懨懨,一蹶不振,卻還是給她寄了一筆豐厚的嫁妝,但也沒見她上門,孤苦伶仃的家中只有菩薩與自己相伴,微笑著聽她訴說不完的苦楚。後來再見,已經是姊弟出生之後。
當時梁秋雁心懷怨懟,不讓梁冰進門,也不接她打來的電話,唯獨見她一雙外孫才堪堪心軟。兩個孩子漂亮可愛,聰慧乖巧,一聲又一聲的“阿嫲”讓她體會到從未有過的親人溫情——這種溫情,父母沒給過她,丈夫和女兒更沒給過。她期盼許久的陪伴和關愛,終於在她白發漸生之際來到。
可惜命運捉弄,老天爺再次奪走了她來之不易的幸福。梁冰離婚後,獨自一人南下掙錢,男人帶著兩個孩子又不知道跑哪裡去了,她再也見不到他們。這一次的打擊徹底壓垮了她,她不明白這一生含辛茹苦,換來的怎會是這樣的結果。
她開始質問菩薩,向祂抱怨,向祂哭泣。一次痛哭之後她沒有立即爬起來,而是渾身脫力,抽了一身筋骨似的,趴倒在散發淚水酸苦氣息的褥子上。等到勉勉強強佝僂起身,她望向鏡子,發現自己已經衰老得不像話了。
觀音仍在微笑。
有時這微笑令梁秋雁不解,菩薩在笑話紅塵中掙扎求生的芸芸眾生嗎?有時又給予她希冀,期待還有苦盡甘來的日子,那時候她會給祂獻上最虔誠的祈禱,恭恭敬敬給祂上香。
許是她的祈禱打動菩薩,祂把再次擺脫孤獨的機會賜予她。梁冰在一個暴雨滂沱的下午找上門來,拖著濕淋淋的長發,跪在地上懺悔,懇求她替自己死去的前夫還清巨額債款,不然兩個孩子將被債主賣掉。梁秋雁低頭望著已成為母親的女兒,歎息一聲,一生的苦楚和怨氣都像在這歎息中悠悠遣空了,盡數化為煙塵。
“你這樣又是何必?我會盡全力幫忙的。”
她當天就找人變賣廠房和產業,隻留下兩棟老房,一棟在鯉港供她養老,一棟在鷺州,供姊弟倆日後讀書居住。
勞累半生積蓄的錢財,一夕之間灰飛煙滅。
但她從來沒有後悔。
前塵往事在眼前忽忽而過,幾十載光陰,想來不過一瞬。
梁秋雁低頭,微笑望著沙發上午睡的外孫女,手輕輕挪了一下桌畔的風扇,好讓清涼的風能完全吹到她。
天色已晚,黃昏已近,柔金色的光暈如縷縷細煙吹在觀音半邊臉上,照見祂寂然不變的笑容,也照見人世間色相流離、五蘊皆空。
梁秋雁將佛經默然念誦,雙手合十,遙遙向觀音彎腰,俯身躬拜。
這一刹那不能再圓滿,她已經知足。
梁徽午睡至三點,在下午經窗紗濾過的靜寂陽光下醒來,看見梁秋雁依然在看那部閩語連續劇,演員仍在上演愛恨情仇的戲碼,她分不清楚誰是誰——畢竟每個人都何等面目相似,沉溺於難以擺脫的情癡仇怨中,無休無止,輪回往複。
她慢慢自木沙發上起身,口袋裡那串朱砂硌著腿部發疼,於是梁徽將它取出來,恰好給梁秋雁看到。
“阿遇不戴麽?”梁秋雁問她。
“嗯。”梁徽不敢和她對視,低下頭,細聲說:“他覺得自己有錯。”
“能有什麽錯?”梁秋雁說:“只要不去害人,那佛祖總歸會保佑他的。”
“真的麽,阿嫲?”
“不然呢?”梁秋雁幽幽道:“你們就是太乖了,也該去做做自己喜歡的事。”
經她這麽一說,梁徽遂有了理由要求他戴上,她走到臥室外,打開房門,見到梁遇坐在窗邊奮筆疾書,輕手輕腳走進去。
梁遇聽到聲音,擱下筆看著她:“姐?”
“我來找本書看。”她在桌畔蹲下,梁遇挪著椅子後退,看她拉出書桌最底部的抽屜,在一遝冒著霉灰味的物件和書本中搜尋,翻到一本書頁泛黃的策蘭詩集,印象裡他很少見梁徽看這本書。
她把書從雜物堆裡拿出來,又開始整理被她弄亂的抽屜秩序,梁遇在旁看著,忽然見她的手撫過一面琉璃藍色的小燈,輕問:“姐,這是什麽?”
梁徽意外於他的疑問:“這是你送我的生日禮物呀,忘了嗎?”
梁遇搖頭,說不記得。
關於她的記憶幾乎像一座塞滿奇珍異寶的閣樓,琳琅滿目,卻也總有些被遺落在最深處的角落,塵封日久,未曾被翻動。
“是你六歲時候的事了,不記得也正常。”梁徽也很久沒見過這盞小燈,她小心翼翼把它從抽屜裡取出,十多年了,時間在它半透明的塑料外殼上蛀了星星點點的霉斑,彩印的花紋也都斑駁。她透過窗光望向裡面的燈絲,輕喃:“也不知道現在還能不能亮。”
“試試嗎?”梁遇問。
梁徽放下燈,微笑望著他:“你也想看?”
“想。”梁遇扯出一張消毒濕巾,從她手裡接過那盞燈,細細擦拭上面的灰塵。梁徽站起身,撐在桌面,看燈一點點變得清晰透明,上面印著的小魚和珊瑚水草也愈發鮮豔。
梁遇擦乾淨後,接上電,再按下開關。
燈裡傳來細微的電流滋滋聲,艱難地轉動發亮——可惜這光線微弱得可憐,白日下黯黯照出的光,只能在桌上投下一丁點慘淡的影子。
梁徽有些可惜:“看來壞了。”
“等一下。”梁遇沉著地答她,起身拉上窗簾,房間瞬間一片昏暗。又調整接口處,那燈陡然光明,上面印著的小魚和珊瑚被投射到牆上,隨燈體轉動而遊弋,充滿了生氣。
小時候她因為它的新奇美麗而炫目良久,直至現在也都還記得梁遇把它遞給自己時候的模樣——滿目期待又興高采烈:“阿姊,你喜不喜歡?”
她說她喜歡。
梁徽垂目,把指尖伸到燈前,眼見牆上映出她手指的形狀,浮動在蕩漾的藍光裡,像魚在海下漂浮。
她忽然出聲:“阿遇,你覺不覺得,有些東西,只有在黑暗中才能看到。”
梁遇不解其意,卻還是點點頭。
梁徽見他神情困惑,不由失笑:“不懂裝懂。”
梁遇給她帶笑的一句嗔怪說得耳熱,亦不反駁,只是漫不經心望著牆面流光溢彩的珊瑚幻影。
他好像有些懂了。
——如果房間光線太亮,這些東西是看不到的。
只有在重疊厚重的簾後,在兩人微不可聞的呼吸交錯間,那些平日隱匿的晦暗之物,才一點一滴地,於牆上鮮明。
腕上忽然傳來淡淡的涼意,梁遇低眸,看見她細白的指尖擱在自己手腕上,另一隻手拿著那副開光過的朱砂串,長睫微垂著:“阿嫲說,只要不傷害別人,都會被保佑的。”
“嗯。”他不再抗拒,等她給自己戴上手串後,忽然意隨心動,另一隻手直接按上她欲撤回的手,輕輕握住。
熟悉的溫度傳來,難以抑製的悸動立刻沿著皮膚攀爬到心臟,梁徽眸光閃動,思忖猶豫半晌,終於默許他此刻逾矩但仍在界限之內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