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朝暮暮……”
“是個好名字。”
第二天,他們帶著凌朝和凌暮去了一趟主題樂園。
雖然自己早就去過,但兩個人也實在想不到應該帶孩子去哪裡才能排遣他們想家的念頭。
好在孩子都很粘著他們,玩玩鬧鬧了一天,倒還真的像極了一家四口。
黃昏來臨前,凌清遠和王隸再次通了個電話。
通完結束之後的凌清遠擰著眉走到姐姐身邊。
凌思南目不斜視地望著前方,兩個孩子正在和吉祥物人偶玩耍:“表哥怎麽說?”
“找了幾個,沒人匹配得上。”凌清遠一手插在牛仔褲口袋裡,冷笑了聲:“倒還有來冒領的。”
她偏過頭:“那他們,要被送去福利院了嗎?”
凌清遠抿抿唇:“晚上送他們回去的時候,我再問清楚些。”
凌思南還想說什麽,終究什麽都沒說。
金澄澄的夕陽掛在山巒之間,晚霞如火,於天際燒成了一片。
凌清遠拈著氣球繩,遞到朝朝手裡,又把暮暮腦袋上的小熊玩具頭箍扶正,這才坐回椅凳上。
剛才喂暮暮輔食的時候不小心沾到了裙角,凌思南去洗手間收拾了,輪到他一個人看兩個小家夥。
“朝朝。”瞥了眼冰淇淋吃的不亦樂乎的朝朝,凌清遠試探性地開口,“如果,你和弟弟要去另一個地方,能答應我不哭嗎?”
朝朝的視線越過坐在中間擺弄小熊頭箍的弟弟,“去另一個地方是什麽意思啊爸爸?”
“就是……不跟爸爸媽媽一起……”他斟酌著語句,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朝朝呆住了,木然間氣球脫手飛向了天空。
她驚叫著跳起來,卻又在下一秒,一隻修長的大手,不費吹灰之力地拽住了絲線的末端,重新把氣球遞回她手裡。
小姑娘愣愣地握住絲線,抽泣聲還來不及醞釀出來就打了個嗝。
凌清遠忍不住噗嗤笑了聲。
那孩子陷入了出神的狀態,慢慢地坐回來。
旁邊的暮暮也不知怎麽回事,開始拍朝朝的手腕。
凌清遠覺得自己大概是嚇到她了,為了化解尷尬,趕忙轉移話題:“對了,你知道嗎,在這個遊樂園裡我還抓過小偷。”小孩子總是喜歡聽大英雄的那一套,他也不介意多給加自己幾分光環。
“我記起來了……是和顧霆叔叔嗎?”
“是啊。”凌清遠笑著回應她,而後又倏然意識到什麽,疑惑地轉頭,“——朝朝?”
再看她的時候,小姑娘已經淚流滿面。
手中化掉的冰激凌隨著她的顫抖而流向了手背與掌心,女孩努力擦拭自己的鼻涕眼淚,可是怎麽都止不住,就連一直在咿咿呀呀的暮暮,突然也安靜地一句話不說,只是抬頭看著他。
“小時候,你們帶我來這裡的時候,媽媽和我說過。”凌朝低頭啜泣,“她說雖然打架不好,但是為她打架的爸爸很帥……我那時候還說,如果我也能看看就好了。”
她看到了。
這一次。
爸爸真的很帥。
天幕沉沉,周遭的一切都黯淡無光,耳邊所有莫名的震耳欲聾最終都化為小姑娘的娓娓道來。
凌清遠甚至有了一種錯覺,眼前的朝朝,已經不再是那個七歲的小女孩。
“我和弟弟,很想你們……”淚水一滴又一滴像斷了線的珠子掉落在膝頭濺開:“對不起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可是我真的很想你們……”
沒吃完的冰激凌掉在地上。
不知為什麽,女孩的痛苦在這一刻他竟感同身受,於是抬手想要去抱住兩個孩子,卻發現碰觸到的他們,身上的光線扭曲模糊起來。
空間化為虛影,崩塌成粒子式的碎片。
凌朝拉著弟弟站起身,朝著他深深地鞠了個躬。
[如果,你和弟弟要去另一個地方,能答應我不哭嗎?]
[就是……不跟爸爸媽媽一起……]
女孩終於還是握不住手中的氣球,任它飛向天空。
而她卻帶著弟弟扎進凌清遠懷中。
只是模糊的身影交錯,連擁抱都少去了幾分溫暖的實感。
這麽多年來,她總算再度聽到爸爸在她耳邊呼喚她和弟弟的小名。
朝朝暮暮,暮暮朝朝。
“我們沒有時間了。”凌朝哽咽著聲線:“爸爸……”
“一定要讀麻省理工,量子物理!”
“要認識同校的沈禹!”
“最重要的是——”
凌朝和凌暮的輪廓已經完全模糊成了一團,空間如灌了鉛,沉重得讓凌清遠胸口發悶。
她在他耳邊留下了最後一句話,身形潰散著消失了。
連同凌暮離開前,也終於開口叫了他一聲,爸爸。
短暫的真空後,世界恢復了熙熙攘攘。
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過。
不知何時回到他身旁的凌思南,頭疼得揉了揉眉心:“走吧元元,回家啦。”
她低頭,長凳上的他像一尊雕塑,一動不動地盯著地上融化的冰淇淋。
“怎麽了?”察覺到他的情緒低落,凌思南輕撫他的頭,“發生什麽事了嗎?”
凌清遠驀地仰頭,眼眶裡的液體依然控制不住地滑落。
他苦笑了一聲。
“……也不知道怎麽,大概進沙了吧。”
凌思南忙著掏紙巾,少年卻像是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驀地拍拍屁股跳起身,“走吧,回家。”
“誒?”
他薄唇微抿,笑得恣肆飛揚:“姐姐,我們以後生兩個孩子怎麽樣!”
凌思南瞪他:“神經。”
“我名字都想好了。”
“哦,叫什麽?”
“就叫……”
“嗯?”
“嘖,又想不起來了。”
面前的空間是純白的一片,不染纖塵,無邊無際的冷感的白,白得讓人絕望。
全身像是散了架,連腦子都渾渾噩噩,女人甩甩頭,下一秒就支撐不住地跪在地上。
周圍的白色潮水一般散去,露出金屬質感的房間。
女人開始乾嘔,五髒六腑都要翻個底朝天的惡心,折騰得她連基本的時間概念都喪失得一乾二淨,不知多久以後,她才看到高台另一側同樣嘔吐不已的男人。
“……凌暮。”她想站起來卻站不起來,只能手腳並用地爬過去,“你沒事嗎?”
凌暮和她一般大,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模樣。
兩人頂著近乎相同的容貌,一樣出眾的五官模子。
他單手撐著地板,敲了敲額頭,眯著眼睛看向凌朝:“我們……這是回來了?”
凌朝定了定神,好半晌才回答他:“是啊,回來了。”
凌暮抬頭看玻璃上的電子時鍾:“28個小時16分鍾……”無奈牽起嘴角:“至少也算成功了。”
可是凌朝漠然搖頭:“並沒有——傳輸的時間節點存在計算誤差,傳輸後副作用令中樞神經受損,不僅僅是記憶紊亂,連測試者的正常身體形態都不能完整構成。”
她失落萬分,凌暮卻在聽到她最後一句話之後止不住地捧腹大笑,笑得心肝肺兒一起疼。
凌朝皺了皺眉,“你落下毛病了?”
“你就知足吧,姐。”凌暮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好歹還能和爸媽說上話,你看我穿過去變了什麽樣?”
雖然此時的大腦昏沉,凌朝腦海裡還是下意識閃過了幾個畫面。
半晌,她也忍不住笑出聲,笑得渾身都顫抖,笑得最後摟住了弟弟的脖子,笑出了哭腔。
凌暮拍了拍姐姐的背安慰:“你笑得比哭難聽。”
“我告訴他了,你說他會不會記得……”
凌暮歎了口氣:“傳輸重置前會清除所有相關人等的記憶。”
“不要說我們都知道的事情。”
“修改設定會被教授他們察覺,而且如果不作重置處理,會引發時間悖論。”
凌朝沒有輕易放棄,靜靜等著他的後一句。
凌暮知道自己是嚇唬不到她了,隻好把話說完:“然而重置過程系統無法監控,我加了一段隱藏代碼,把它排除在了清理范圍之外。”
凌朝慶幸自己最後並沒有忘記使命。
“但你也看到了,重置時維度是崩塌的。”凌暮不想讓她抱有太高的期望,“可能造成意識錯亂,他不一定會記得。”
凌朝微微握緊了拳頭,像是催眠般地低聲暗示道,“他會記得的。”
凌暮看著她的表情,良久歎了口氣:“我們還有機會,姐姐。只要SG710是你的項目,就還有優化的機會,還是先離開實驗室,萬一被教授他們發現……”
“不是我的項目。”凌朝糾正他:“‘時光機’不是我的項目,是爸爸的。”
從為了母親回國開始,就一直在參與的研究項目。
從母親意外離世後,就成為了他另一個生命的項目。
直到他透支了自己,倒在病床上再也沒有醒來,只能靠呼吸機維持生命,她才不得已成為這個項目的主導者。
研究所外,凌朝從風衣隨身口袋裡掏出了一張照片。
指腹摩挲著照片上的一家四口,那是他們最幸福的時候。
多愁善感的小姑娘已經被收拾進記憶深處的箱底,此時此刻她是古井無波的凌教授。
她知道她不該公權私用,但她太想、太想讓他們回來了。
無數個日日夜夜的失敗折磨得她不堪重負,她也終於理解了那些年父親的堅持。
為最愛的人,打破這個世界的規則。
“往好了想,至少我們確實穿越回去了,現在也沒有消失,就不算糟糕的結果。”
凌暮靠在駕駛座上,AI自動駕駛期間,他不需要過多地分神給糟糕的路況。
比起那個,明明剛剛見到了爸媽,此刻情緒卻毫無波瀾的姐姐更讓他擔心。
凌暮望著前頭堵塞的車流,回想今天的經歷,眼前的一切都顯得那麽不真實。
更不真實的是十六年前,母親為了拯救一個素昧平生的小女孩,死在了流彈之下。
——如果能阻止她被外派去負責那個攝製組就好了吧。
最先這麽想的那個男人,把所有的賭注都押在了SG710這個項目上。
凌暮接完電話,轉頭髮現身邊的凌朝還在心無旁騖地查看實驗數據,才無奈地開口:“姐姐。”
凌朝滑動屏幕,把數據記錄又翻了一頁,心不在焉應他。
“沈叔讓我們今天去他們家吃飯。”
凌朝沉默了半天,“又培養了什麽新東西嗎?上次的菌種真的很難吃。”
“無所謂吧。”凌暮撇撇唇,調侃:“只要不把我們吃了就好。”
調侃歸調侃,他眉目間的隨性卻收斂了許多。
因為他們都明白,今天是7月10日。
7月10日,是媽媽去世的日子。
AI導航的終點是醫院,爸爸的情況越來越糟,繼續昏迷下去只有一個結果,所以凌朝和他才決定冒一個險。
只可惜,一切似乎並沒有改變。
但他們不會放棄——違背自然規律又如何?這世間的規則,本來就是拿來打破的。
外面開始下雨,雨刷單調地晃動起屬於它節奏。
色彩斑斕的霓虹光線透過車窗,或紅或藍,映照在姐弟二人的臉上。
雨刷的速度很慢,從玻璃上滾落的水珠拖拽著陰影,看起來就像在眼角畫下幾道晦澀淚痕。
“凌暮。”凌朝側頭望著窗外,“……你在哭嗎?”
她聽到身後抬手的動靜,隨後他笑:“怎麽可能?”
在哭啊。
凌朝想。
“我忘記了。”她望著窗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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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
“忘記帶媽媽的相框了,先回一趟家吧。”
“好。”
像是為了找話題,凌朝問:“你太遲回去,苗菱會不會生氣?”
“沒關系,平時加班也沒早過,反正大不了就是和我說分手。”凌暮聳肩。
凌朝有點看不下去:“你啊……都30好幾了,真不想結婚嗎?”
凌暮眄了她一眼:“你還好意思說我?”
“我不打算結婚了。”一道藍色的霓虹從凌朝臉上滑過,“男人對我沒什麽用。”
凌暮也看不下去,說道:“找個對你好的。”
“會比爸爸對媽媽還好嗎?”
“……你這個例子過分了。”
不知什麽時候,車內音響裡那首母親最愛的老歌又開始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