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後的夜裏,姜嫺才見到皇上。
他沒翻牌子,一個人走過夜幕低垂的後宮,駐足停在碧華宮門前,守夜的太監急忙進去通傳:“如果淑妃已經睡下,就不必叫醒她了,回朕一聲便是。”
姜嫺當然沒睡。
白天先生給昭兒佈置下的功課,在昭兒寫好後,她會過目一遍,拿來紙張,在旁邊先點評一番,給予修改意見。而昭兒早上醒來後,也會將之複覈一遍,認爲可以取用的部份,便自行修改。二人既是母子,也像師生。
姜嫺聽了太監的通傳,不由意外。
“不能讓皇上久等,我這就出去。”
她起身,由宮女爲她披了件狐毛大氅便往外走。
姜嫺會感到意外,是因爲皇帝向來將碧華宮視作自己家裏。
人來了直接走進來便是,每一處他都熟悉,沒有需要避諱小心的地方,他喝慣了茶坐熟了的椅子碧華宮的大宮女都曉得,如果她難得起早早就寢,他會直接鑽進被窩來,和她一起睡。
這是兩個人的默契,從未更改。
皇帝出行,負責掌燈的太監在前面挑着燈籠,天上的雪寂靜地落下來,燭光暈染開雪花的毛邊,姜嫺的視線穿過紛飛的雪,終於見到那抹明黃的身影。
天子何等尊貴,誰敢叫他在門外等?
姜嫺沒懂他在門外等候的情懷,只見他聞聲望過來,英俊的面目被夜色氤氳得恍然,脣畔帶點笑,眉眼間的底底卻是悲愴的。
“外面的天冷,你派人來跟朕說一聲便是,怎麼自個走出來了。”
他一開口,那股熟悉勁兒才涌回來。
只有兩個人的時候,他不是皇帝,只是謝徹。
“聖駕已至,我卻在榻上躺着,傳出去第二天我要被罵死了。”
“後宮無人罵你,前朝沒人有空顧得上後宮的小事。”
謝徹牽起她的手,將自己的手爐塞到她的手心。
其實姜嫺從溫暖的屋子裏出來,身上又披了大氅,根本不覺得冷。倒是謝徹從乾坤宮走過來,纖瘦的手略略泛出青白:“皇上自個的手都冰冰涼涼的,還說我呢。”
“朕不要緊的。”
“龍體貴重,何來不要緊一說?”
謝徹低下頭看她。
女人在男人心中能留下的往往是一段詩化記憶,燭光的金色映着她的臉,清豔的眉眼在暮色下沉澱得非常溫柔,當被她溫暖的手握緊,他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外面的確很冷,冷得他貪戀她這份暖意。
淑妃待他的溫柔體貼,在後宮裏頭是掐尖的獨一份,做得太好了,從前他以爲是愛使然,後來漸漸明白,這是她在盡做妃嬪的責任,和前朝的官員每日敬業效忠沒有分別。
哪怕連孕兩兒,這點也未改半分。
“皇上爲事情煩心的時候,往往聽不進太監的話,彷彿不知冷熱一樣,快隨我進去喝杯熱水暖暖身子……茶就不必了,我怕喝了茶,皇上等會兒要睡不着。”
謝徹被她帶着進去。
屋裏烤着銀絲炭,暖融融的,教人心緒一下子放鬆下來。
謝徹勾住她的手,問她:“你能收留朕一個晚上麼?”
他的聲音有點悶,活像是一隻受了委屈的流浪貓。
……
這說的什麼胡話!
普天之大莫非王土,即使皇上把她從碧華宮裏趕出來,自己走進去睡她的牀,也是合理合法合規的,只有她第二天會成爲全後宮的笑柄,沒人會說皇上一句不是。
那麼皇上這麼問,是何用意?
姜嫺只用了兩秒得出結論——
皇上他半夜emo了,矯情病發作,來找她尋安慰。
“皇上就別走了,我收留你一輩子。”
姜嫺拉着他的手輕輕晃動,另一隻手抱住他的頸,引領他低下頭來,把臉埋在自己的頸窩。謝徹聞着她身上淡淡的香氣,聽見如此塑料的情話,不禁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咬了咬她細白的頸項。
“皇上怎麼還咬人吶?”
謝徹沒捨得用力,咬得很輕,她只覺得癢。
他們什麼都做過了,也把終生託付給他,可他依然能感覺到,自己沒有完全地擁有她。
謝徹將自己的不滿在她耳畔道出。
姜嫺匪夷所思:“皇上,沒有一個人能完全擁有另一個人。”
“可我覺得你待朕,跟大臣待朕沒分別。”
“皇上爲何輕視君臣之情?古今歷來爲人臣有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也有爲皇上肝腦塗地在所不惜的,這份忠心難道不比情愛來得價值千金?我待皇上如何,難道皇上看不見嗎?”
鞠躬盡力,死而後已,是諸葛亮在《後出師表》裏說的。
簡直是打工人回報知遇之恩的極致。
“再問下去,竟顯得像朕才是沒良心的那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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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會,皇上寬仁,待我是沒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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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嫺說得衷心,皇上待她,的確是極好的,從沒虧待過她,不教她難受。謝徹把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眼眸沉沉地望向渺茫的天際,淡淡說:“你很知足,有人卻不是,”這番話中有話,不等姜嫺深想,他便笑問:“你向來對朝堂上的事兒感興趣,也積極幫朕分憂,近來卻沒問過一句。”
姜嫺說:“避嫌。”
謝徹怔了怔,她什麼都知道,只是不說,不願他爲難。
屋裏只剩下二人,他下了命令,只留梁遇寅守夜。
“你想知道什麼,便來問朕,朕不瞞着你。”
多大的信任啊!
姜嫺卻不吃這套:“知道得太多,對我沒有好處,平添危險,不過皇上想和我傾訴,那便說吧。”
她撫摸他的脊樑。
他有寬大的骨架,撐得起龍袍,也鎮得住朝堂,可人不是神,終究有脆弱的時候,而在這個迷茫的夜裏,他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她的碧華宮裏……
謝徹覺得這是愛,他被壞女人拿捏了。
姜嫺則認爲,因爲她沒有家世後臺可言,帝王能對她全然放心,她是“自己人”。
系統:【宿主,你對浪漫過敏嗎?】
姜嫺:【這是合理的推測。】
後背被撫摸得很舒服,大貓皇帝把頭埋得更深。
“朕想和你傾訴。”
“皇上請說。”
當撇開風月談情的調調,她是個多麼不解風情的女人啊!謝徹有點氣惱,將她帶到榻上去,把她牢牢地圈在懷裏,不露一絲縫隙,才算安心點兒:“一時半會想不到該從何說起,不如你想知道什麼,來問朕吧。朕最近說了太多虛情假意的話,今晚想說點真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