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在下,礦洞內晦暗一片,光線微弱到被稱之為“光”都勉強的地步。
烏米萊蒙金色的瞳孔成了現場最為明亮的存在。
只可惜,沒人有心思去欣賞。
或許有一個?
“看什麽?”烏米萊蒙對上兔耳女孩的圓眼,惡聲惡氣。
“八隻眼睛呢。”女孩往哥哥懷裡躲了躲。
少年噓聲,示意妹妹安靜。
可惜晚一步,烏米萊蒙聽清了,他蠕動觸手逼近。
八隻眼睛又怎麽樣,龍清楚記得黑發少女說過的話。
“您無非是多了幾隻眼睛,幾雙手臂而已,不像人,醜陋得千奇百怪。”
想起莉莉婭,烏米萊蒙勾起唇角。
即使外表不同,但這樣的笑容明明就是陪她玩鬧的大人啊,兔耳女孩眸子發亮,她不顧哥哥阻攔,探出身體趴伏到屏障上。
正如老者所說,魔法陣對攻擊有感應,準確些,針對的是敵意,而女孩對龍的親近屬正面情緒,加之傲慢之龍是雷格帝國真正的主人,礦脈遺跡和他有著很大程度的聯系。
因此女孩貼上屏障時,善意讓龍躁動的心跳逐漸舒緩下來。
“八隻眼睛更酷了,大人吃糖果嗎?”女孩的糖果是之前莉莉婭給的。
看著糖果輕而易舉地穿過屏障拋入手心,烏米萊蒙潛意識裡生出一個模糊且大膽的念頭。
龍不知道能不能行,更不知道這些人值不值得,他委曲求全的慈悲,可能僅僅是白費一場。
烏米萊蒙吞下糖果,故作不屑地瞥瞥嘴,“還算有點眼光。”
熟悉的嫌棄語氣,兔耳女孩更加欣喜,她焦急地向同伴說著,“他是盧修斯大人,就算八隻眼睛,還是盧修斯大人啊。”
眾人的恐懼隨著稚嫩的嗓音動搖。
即便如此,仍有人無能為力地說著,“就算是盧修斯大人……”
人群之中,私語竊竊不停,直到蒼老的聲音插入。
“封印用的魔法陣,我們是祭品,龍如果想逃脫,只需要殺光所有人,可他沒有那麽做。”老者向族人訴說著事實。
“您不願意傷害我們。”老者轉向龍,慈祥的臉上帶有篤信。
烏米萊蒙用爪子撓撓脖頸不置可否,他不反駁已經是最大程度的肯定,親口承認什麽的,太惡心了。
“盧修斯大人不會傷害我們的!”兔耳女孩再次嚷嚷起來。
這回,連沉穩的狼耳少年也忍不住附和,他細數金發騎士做過的事情。
共同相處的時光歷歷在目,與其受可怖外表迷惑,為什麽不願意去相信那些親身所感所受?
“抱歉。”第一個開口的人,金發騎士為他揍過種族歧視的軍官。
“對不起。”第二個開口的人,金發騎士為她帶過年幼的雙胞胎,嗷嗷待哺的孩子揪下了騎士一縷長發。
“希望盧修斯大人原諒。”第三個開口的人,金發騎士為半夜饑餓的他找過食物,雖然那幾塊麵包好像是從第三礦坑的儲物倉庫強搶來的,後續祝聖官大人還去道歉了。
不知從哪一處角落開始,歉意慢慢擴散開。
微小的聲音凝聚,如同鑰匙擰開分隔的屏障。
看來,龍委曲求全的慈悲,也不是全然沒有回報。
烏米萊蒙顯然不習慣這些,他沉默著,心情複雜,具體如何,無從表達,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沒有絲毫的不悅。
“大人,可以告訴我您的名字嗎?”老者俯首謙遜問著。
“盧修斯。”烏米萊蒙收起情緒,奇怪地看她一眼,艱難將想嘲諷老者記憶力的話吞回去。
“不,您的名字。”
短暫的腦內空白,有多久沒人問過自己真正的名字了,龍來不及思索,下意識地用一種生疏卻也熟悉的語氣報上名諱。
“烏米萊蒙。”
謙遜回應謙遜,扮演金發騎士時,演練過多遍的虛假,在此刻,終於成為真實。
“烏米萊蒙大人,請拯救我的族人,拯救我們!”老者屈膝跪拜。
雨勢洶洶,根本不用等魔法陣結印、龍開始殺戮,恐怕所有人都會提前葬身水底,到時候殺戮的罪孽會牽連刻印上公約,冒險者沒有給龍留下一絲退路。
“您可以先打破魔法陣,然後使用複生的魔法……”老者經過深思熟慮,提議道。
不得已的死亡,神明會原諒的,她想。
可問題在於,極惡之主不會。
“聽著,有蟲子說過,生命短暫,死亡便是終點,復活的,永遠不會是過去那個。” 烏米萊蒙活動幾下手臂,念叨起來,臨了幾不可聞地歎息,“我曾苟且過,但也就那麽一次了。”
隨後,龍環視所有注視著他的克洛斯人,大地的子民,形色各異的瞳孔裡畏懼消退,取而代之的是無與倫比的,烏米萊蒙冀望多時的虔信。
“高呼吾名!”龍闔上眼,六掌合十呐喊道。
“烏米萊蒙……烏米萊蒙,烏米萊蒙!”
克洛斯人一聲接著一聲,音浪裹挾力量席卷至龍的軀乾、肢端,其中有一聲,遙遠,極其輕微,與心口殘缺處共鳴。
“畢竟烏米萊蒙大人他……”
“我怎麽?”烏米萊蒙穿越空間位面喃喃對答。
龍忍不住哼哼,睜開眼時,金瞳裡是從未有過的熱切湧動,“接下來的事情,極惡之主準許你們吹噓一生。”
司掌傲慢,作超然,蔑視凡有生命者,名極惡之主,受至高公約限制,無法踏足世間。
故其低頭之時,引發奇跡。
棄殺心,持守護之意,獻上本我生命線,護爾等繁衍生息。
公約解除。
“畢竟烏米萊蒙大人他啊,不會讓我失望的。”少女聲音為號,飄飄然落地。
礦洞天井上方開始浮現金色的光芒,酣睡暗雲被烈焰燒卻,硝煙轟然散去,萬裡晴空中浮現出的是——
龍型的,英雄浮雕。
“您瞧。”莉莉婭露出笑容,曙光般耀眼綻放,“天晴了。”
約亞靜靜地看著眼前一切,鐵盔讓人猜不透他神情,只是當少女小跑著奔向巨龍時,他呢喃。
“嗯,彩虹。”
黑色巨龍收斂肉翼,將用魔法光球護著的克洛斯人送到安全的地方,他聽到身後傳來少女的聲音。
“烏米萊蒙大人!”在龐然大物面前,莉莉婭只有一節腳趾那樣渺小,她費力地抬起腦袋。
苦盡甘來,解放真我,烏米萊蒙忍不住想要多維持一會龍型,不過防止蟲子仰望太累,他還是體貼地縮小了數倍,化作獅虎般的大小。
“混蛋的鐵甲蟲子沒對你做什麽吧?”烏米萊蒙威嚴地蹲踞。
“沒有呢。” 莉莉婭新奇地打量著龍型的烏米萊蒙。
沒有濃霧一樣的觸手,八瞳六足四翼,純黑的鱗片在耀光下熠熠生輝,晃眼奪目。
烏米萊蒙不相信少女的回答,更何況,他現在解除公約了,無所畏懼。
新仇舊恨一起,龍正準備去找冒險者算帳,才要邁開步伐,突然頓住,他扭頭死盯著少女,咬牙切齒問道:“什麽時候發現的?”
“哎呀。”莉莉婭驚叫一聲,作出浮誇的驚訝表情。
“不要想混過去!”龍憤怒地噴出鼻息。
可惡,該死的蟲子,什麽時候知道我和金發騎士,竟然把我耍得團團轉,可以,長本事了!
“烏米萊蒙大人呀。” 莉莉婭甜笑。
“做什麽?”烏米萊蒙總覺得少女笑眯眯的眼,不安好心。
“您這樣子好帥氣。”莉莉婭絲毫不掩飾自己的迷戀,撫摸過龍修長頸線,手指描摹鱗片紋路。
“不要試圖用……”鱗片也會發熱發燙嗎,我是不是剛才不小心被自己的龍息燙傷了,烏米萊蒙不自覺想著。
“用什麽?”莉莉婭捧著龍首,認真道,“我愛您呀。”
不是“我更愛那位大人”,而是直白明了的“我愛您呀。”
烏米萊蒙徹底愣住,能夠踏平國土的堅韌六足以略顯可笑的姿勢同側後挪幾步。
足印落下的地方,盛開出戀人烏黑發間不敗的玫瑰,花香淬入告白。
“最愛您,隻愛您,原諒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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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龍最後原諒少女了嗎?”
王國一隅再平常不過的小酒館裡,聽故事的女侍者好奇問著。
“誰知道呢,畢竟那可是偉大的極惡之主。”魔女曖昧地眨眨眼,“不坦誠,別扭的代名詞”
“拜托,都大結局了欸。”女侍者翻出個受不了的白眼,不滿哀叫。
“大結局?”魔女撥弄幾下手裡的特魯琴,酒興正酣,唱誦起不知名歌謠,降過調子的曲,由甜美與善良譜寫。
“龍和少女的故事才剛剛要開始呢,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