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發佈時間: 2025-03-19 18:4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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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滿天星,月亮藏了影蹤,雲層裡不探頭。

歡愛之後,宋雋被趙大人伺候著洗了澡,她原本在他臂彎裡困倦,沐浴過後卻又睡不著,於是坐在廊下看星星。
趙徵陪她,看晚風吹過長廊,皺著眉給她披上又一重外套。
他踢了個火盆在她腳邊,拎著火箸撥銀炭,聽這人沒心沒肺地笑:“趙大人,你是想熱死我麽?”
趙大人不理她,捏了芋頭煨在火盆裡,一股子暖香幽幽發甜。

“你適才是不是問我,我家老爺子來著。”
聽她忽然提起這一茬,趙徵望她一眼,搬了靠椅坐她身邊:“不想說就別說了。”

宋雋語氣輕慢:“我恨不恨他,就跟他疼不疼我這事情一樣,得看歲數大小。”
“我十歲之前,隻覺得他是這世間頂天立地的英雄,他立在那裡,這天地都能扛在肩頭。”
宋雋語氣輕飄飄的:“至於他,我父母還在的時候,他是疼著我的,家裡隻我一個女孩,但凡無戰事,總要在家陪我,帶我去看馬戲,或是東西市裡閑逛的。”
“後來我十歲,他戰勝歸來,是帶著我父母遺骸一起回來的。”
她說的平淡,仿佛早不在乎了,趙徵卻還是抬手,輕輕在她肩頭拍一拍。

“從此我們家就變了世道。”
宋雋笑起來:“我在家裡人人喊打——老爺子囑咐過,見我閑著,若有些功夫在身的,便能隨意拉著我過招,無所謂下不下死手,真能把我打死那就重重有賞。他自己更狠些,拎著刀扛著劍地追著我跑,每次把我打個半死不活,若掉淚了便繼續打個半活不死。”

她合著眼,想起十歲的時候,老頭子難得閑了半年歲月,府裡頭住著,每天就是追著她揍,揍哭了就訓:“你掉眼淚給誰看,指望誰哄你?你爹娘兄長都不在了,你指望誰來護著你?!”

趙徵望她,在她肩上慢慢拍著。
宋雋笑:“你哄孩子呢?”
她語氣嫌棄,卻不自覺往他那一側略歪了歪身子,仿佛尋了個支點,暫且要依靠安歇片刻一樣。

“後來,他力排眾議,把我送進軍營,世人都說我得了宋家的勢,才扶搖至此。其實在一開始,我也是在最底子混跡的。每每衝鋒陷陣都被扔最前頭,老頭子每每打完仗,便屍山血海裡去挖我。我十四歲第一次上戰場,一直到十七歲回京,也算是身經百戰。”

“十四歲那年也是我第一次殺的人,那時候我還在長個兒,堪堪到那人胸口,一刀揮過去潑了我自己半身血,也就熱了一下子,很快就涼透了。”
宋雋埋在厚重被褥下頭的手溜出來,想透個氣,吹吹風,被趙徵扣住。
她語調輕緩,說話的語氣漫不經心:“我為此吐了三天三夜,吃什麽吐什麽,吱哇亂叫了兩個晚上,說我不在軍營裡頭混了,說我要回家。我家老爺子二話不說,抽了我一頓,餓了我兩天,到最後塞我一碗飄著兩點油星兒的清湯面,菜葉子都不給燙一片兒。”

趙徵捏著她手指,上頭生著厚薄不均的繭子,比尋常姑娘家粗糙得不是一星半點兒。
那裡頭藏著她過往十二年的痕跡,是她一刀一劍拚殺出來的榮光。

“我家老爺子那時候語重心長跟我說,丫頭啊,你哪兒還有家,咱們家就只剩下咱們倆人了,若我不再扛下去,守住這寸土河山,那更多人也都跟我一樣,沒家了。”
她一雙眼弧線秀長,揚起時候眼尾帶笑,被趙徵扣在掌心的手伸出根手指晃了晃:“我那時候覺得,他就是瞎扯。”

她張了張嘴,眼偷瞥趙徵,仿佛是要罵一句髒話,覷見這人溫潤文雅的神色,把那話咽了回去。

趙徵眼皮薄溜,垂著看她,瘦長的手指穿插在她指間,慢條斯理撓她掌心。

她另一隻手的手指叩在腿上,眯著眼笑:“十七歲那年,終於是天下太平了,南蠻北夷都打退了,我以為我從此可以丟下這重擔子去逍遙了,又被老頭子叫回了京,又扔一個小皇帝給我。”

她眺望著遠方。
“我們全家,就為了他當年欠太祖皇帝的那一塊餅子,一個個死得前赴後繼,最後連他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了。”

她搖頭,笑得逐漸寡淡下來。
為什麽一塊柄就能叫她祖父奔命四十年,對著上下三代帝王忠心耿耿。
她不明白嗎?她真的不明白嗎?
宋雋的目光悠悠遠遠,望著星子下的這一片太平安寧,天下為己任,治國安邦平天下,士為知己死,多少道理她都懂都明白,她也確實做得很好。
可老爺子遇見了他的知己,上位的帝王卻只是個……
是個弟弟。
宋雋哂一聲:“我家老頭子志向高遠,一心為國。我這輩子從沒有過那樣的志向,或者說我還沒來得及立下那樣的志向,找到我想做的事情的時候,就已經被他推上這條忠君愛國的路來了。”

她偏過頭:“趙大人,我說了這麽多,跟我聊一聊你父母罷。”
如此星辰如此月,她忽然絮叨這麽多,不只是為了適才歡愛時候,趙徵隨口一問,還因為看著這光景,忽然想到那一遭趙徵病倒,她來探望時候,聽人說趙徵病倒,是因為父親留下的最後幾副墨寶被毀。
她的那些子過去被他摸索得清晰,可他的呢?
他過往經歷的那些,她一無所知,兩眼一抹黑地跟他四目相對,虧得很。

“我父母?”
趙徵躺她身邊,抬著眼看星子:“我小時候不是很聰明,或者說家裡旁的孩子,幼時過於出挑,年紀輕輕就曉得自己捧著書朗朗背誦,我卻總被母親慣著,玩得像泥猴,每每家宴,被家裡長輩拎著訓斥。”
“我父親於是拎著板子要來教我背書,他早些年文采很出眾,哪怕不是世家子弟,大約也能考個探花郎回來。”
趙徵指一指自己臉:“你只看著我,想我父親生得什麽模樣就好了。”
宋雋盯著他看了半晌,由衷讚:“你這相貌,的確當得起探花郎。”

趙徵笑一聲,勾她後頸,親她眉骨:“好眼力。”
他語氣慢悠悠:“我父親在書房教我背書,窗外臨著湖,蛙聲聒噪,我父親教我兩句書,自己先探頭往外看,我也跟著往外看,最後我們兩個都混跡成泥猴兒,我母親擔心我父親惱了打我手板,借著送茶點的借口來看我,見我們兩個的模樣,氣得作勢要拿茶盤砸我父親,一邊砸,一邊訓斥他,‘我便知道你肯定會把兒子帶壞’。”
宋雋跟著笑出來。
趙徵說:“結果我們捉的青蛙跳了出來,我母親什麽都不怕,就怕這些黏黏糊糊的東西,差點嚇得哭出來,又怕在我面前哭丟人,最後還是父親哄著她,然後兩個人扭過頭來,一起訓我調皮。”

“後來我略大了兩歲,也就懂點事兒,學得用起心來,我父母對我沒什麽期待,隻想我能平平安安長大,到時候老婆孩子熱炕頭,沒什麽煩心事就是最好的。他們見我學得賣力,便每天八百遍問候我,送茶送點心,踏青放風箏。最後被族長訓斥過,才知道原來我是真的想學,不是想在親戚裡面給他們長臉,故意逼著自己學習的,也就放任我去讀書了。”

再後來呢?
宋雋望著忽然沉默的趙徵,他嘴角笑意被風吹出一重料峭的寒。
“再後來,他們死在了叛軍手裡,也就沒有後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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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父母都去世所以沒法見家長的兩個人交代交代家底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