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雋隔日下朝,在趙徵府上見到了江子熙時,心裡火氣正盛。
她遞的辭呈如泥牛入海沒了影蹤,江子期身邊的內侍倒是有意無意過來點撥了她一句:“殿帥,你看你手裡這笏板,像不像你家列祖列宗的牌位。”
意思很明確,你要是走了,你家列祖列宗可能就沒人看護了,身後名可能便就任人編排了。
一番話說下來,說得宋大人心頭火起,冷冷抬眼,看向為了留住她,已經跌破了底線的江子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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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心不下社稷是真的,此刻徹底對著江子期失望也是真的。
宋大人回想自己這幾年教導江子期,她自知年輕,尋山問廟地搜羅著各路名師聖賢來做他師父,一路不曉得請來了幾位當世大儒、數朝元老,眼盯著這人把文章道理背得滾爛、世事人情囫圇看遍,實在算得上是盡心盡力,怎麽就長成了這幅模樣呢?
這火氣到她一路回府都還沒消散,臨要見趙大人了才勉強把眉頭撫平,不準備把這事說來煩他。
結果第一眼就撞見了不知哪兒蹦出來的長公主殿下。
宋大人:……
還不待她皺眉,這人先道:“我就曉得,要堵你還是須得來趙家。”
宋雋略一抿唇,抬手接過趙徵遞來的茶水:“殿下找我做什麽?”
“討債。”
長公主殿下攤開手:“答應我家阿瑾的東西呢?”
宋雋笑一聲,想起許出去的禦史中丞的位子:“記著呢,也沒有那麽急的,好歹拿捏著禦史台,哪有這麽快的事情?”
江子熙不依不饒拉著她笑鬧幾句,賴在趙家吃了頓飯,席間談笑自若,完全沒有夾在宋雋與趙徵之間的局促感。
宋大人撐著下頜飲酒,目光落在她臉上,輕輕蹙了下眉,不知思量了些什麽。
一頓飯過後,江子熙打道回府,宋雋和趙徵在廊下閑步消食。
宋雋語調慢悠悠,跟他說起近日朝堂上的事情。
無外乎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就中還雜著帝王千秋節的事情,趙徵聽得散漫,隨手折了花枝,在宋雋鬢邊比了一比,略抬手簪在她發間。
宋雋微低著頭:“還有件事,你族中幾位長輩被人彈劾,受了幾句申斥,我隨手幫著落井下石了幾個。”
趙徵把那花簪好,輕輕笑出聲。
“他們怎麽招著你了?”
宋大人神色坦蕩:“他們與我積怨已久,只不過恰好被我抓了個現行。”
趙大人手落在她耳朵上,慢條斯理揉了一揉那發紅的耳尖:“這個現行不也是被你捅出去的,今日晌午,你沒回來時候,這群人已來尋我抱怨上兩遭了。”
宋大人:……
她嗤笑一聲,說道:“這會子來找你倒是勤勉。”
趙徵懶懶笑:“隨你怎麽折騰,我也是記著仇的呢。”
他們說的是趙徵在獄中那幾天的事,那幾日趙大人身陷囹圄,早兩日這些族中長輩倒都還伸著援手,過兩日大約是聽說了趙徵受刑的風波,乾脆落井下石,準備保全自身、另外扶持個人出來。
這會子被宋大人一點點兒拿捏著算帳,心裡頭估計還沒琢磨清楚是為了什麽。
至於那幾個對著趙徵用刑的,且也不必她出手,世家裡面不乏有想搭上趙大人的,彈劾的折子堆得老高,帝王口諭不能放在明面,這些人只能自己隱忍著吃虧。
至於江子期。
宋雋想起那人模樣,他瘦了許些,宋雋這段時間沒留意他,一門心思丟在清算蕭嶢和料理趙徵手頭事兒上,直到那位內侍好死不死地過來敲打了一頓,她才匆匆一抬眼,端詳了端詳帝王。
冕旒之後,他清瘦陰沉,目光並不落在任何一個人身上,虛虛浮著,蒼白又無神。
宋大人一顆心如磐石,冷硬得很,半點沒有心疼的意思,只是附和著幾個大人說請陛下照料好身體,再沒多一些表示了。
又走了兩步,進了水邊亭子裡,宋雋尋了塊乾淨地方坐下,說:“我有事情告訴你。”
趙徵溫馴坐下,隨手捏了盤子裡的荸薺——是今晨新送來的果子,才煮熟洗淨,因宋大人不喜歡吃的東西假於人手,所以並沒削皮。
他尋摸到一柄小刀,捏著荸薺給她削那紫黑的皮。
宋大人微蹙著眉:“你從詔獄出來之後,你旁邊那一位,便去世了。”
“死得很安詳,臉上還有點笑。獄卒送飯時發覺的,仵作查驗過說是壽終正寢,只是不知他名姓,更不知父母家人。按例這樣的屍首要送去亂葬崗的,但聽得人說,他與你頗投契,說過幾句話——我還聽他叫過你字——你認得他麽,是要把那屍首叫人送來,好好安葬,還是?”
趙大人微垂著眼眸,目光聚焦在那小小一枚荸薺上,沒什麽太大的波動。
“我的確認得他,早些年在家中,見過他兩面。”
他語氣輕飄,偏頭問:“你都查到了些什麽?”
宋雋手指下意識抬起,要蹭一蹭自己鼻梁,被人抵住手指,喂進去一個甜絲絲的荸薺。
又聽趙大人問:“從什麽時候開始查的?”
宋大人的手指被人捏著,對上一雙似笑非笑的眼。
她歎一口氣:“呃……”
她當時倒也沒想許多,只是官場上混跡久了,察覺出不對下意識就派人先去查了,沒尋出頭緒來才試探著來問上一問。
趙大人點點頭。
“我理解。”他道:“積累些落井下石的素材。”
宋雋掙扎著要找個借口,到底沒尋摸出來,歎口氣,如實招了:“他過往生平已不可追,詔獄五年都沒留下什麽記錄,也無人去探望過他,若非他命韌,只怕早一卷破席子扔去亂葬崗了。我請仵作仔細勘探了他屍首,沒什麽傷口,生前仿佛是個讀書人,年歲約莫在四五十上下,和你父親大約是同輩人,余下的便沒再查出些什麽。”
趙徵點點頭。
“不用太內疚。”
趙大人又削了個荸薺給她,熟稔地塞進人嘴裡:“倘若那日是你被人叫了小字,我也會去查一查的。”
他繼續道:“那人是我父親幕僚,一直在我家府中隱居,偶爾與我父親清談,其余時候都神出鬼沒見不到人,我早些時候性子皮些,闖進過他院子兩回,因此他認得我。”
頓一頓,他說:“你之所以查不到他過往生平,是因為他早些年的身家背景悉數被我父親抹去了,他乃罪臣之後,祖父和我祖父有些故交,因此被收留我家裡,因從前體弱,故而見過的人不多,時日長久,再加上詔獄裡磋磨來去,蓬頭垢面,也就無人認得了。”
頓一頓,他歎口氣,嗓音低沉了些許。
“五年前,那場叛亂,我父親出了事,他也沒了影蹤,我隻以為他去雲遊了,沒想過,他被困在了那裡。”
“我曾說待我出去也將他救出去,他說自己另有打算和去處,叫我不必管他。”
趙徵眼皮垂下,歎一口氣:“原來是這樣的去處。”
“他早些年,身體那樣孱弱的一個人,也不曉得,是怎麽在那樣的地方,撐那麽久的。”
宋雋默默捏這人手指撫慰他,卻被人反握住手。
“下次有這樣的事情,問我便是,不必再大費這種周章。”
他說得認真,又塞一個荸薺進來。
宋大人哢嚓哢嚓嚼完了荸薺,搓著手,很真摯看他:“什麽都行麽,什麽都能問麽?”
趙大人也很真摯地看她:“私事行,公事我會裝不知道,就像殿帥你每次一臉純良地坑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