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發佈時間: 2025-03-19 18:42: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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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節臨近,百官封了印,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準備著過年。

門市都歇了業,預備著年後再開文,宋雋騎在馬上,繞著坊市轉完今年的最後一圈,尋了個破爛酒肆坐下吃飯。
眼下時候,酒樓都關了門,這樣的飯肆也少見,不過人也算不得多——臘月底了,誰不在家裡闔家團圓,出來吹著西北風閑散亂逛。
宋雋捏了筷子,數著銅錢,要了碗餃子。

攤子的老板是個女人,長得很高大,看著就十分樸實能乾的樣子,宋雋來時,她正在桌子前頭,教一個扎著雙丫髻的小姑娘讀書,兩個人都頗為費力氣。

她親自端了餃子來給她,搓著手接過她銅錢,盯她看了半晌,終於怯生生問:“是…宋將軍麽?”

將軍這稱呼,熟悉且陌生。
從前她應著這稱呼應了七年,卻又已經四年沒聽過這稱呼了。

宋雋恍惚一下,點了頭。
那婦人神色一喜:“哎,我便瞧著是您——當年您回來的時候,騎在馬上——我特意跑去看的您呢。”
她說:“您那時候,好神氣的!我現在還記得呢,當時和我一起的幾個小姐妹都說,您比後頭幾個男將軍俊多了。”

宋雋想了想自己手底下幾個,其實還是有幾個眉清目秀的。
那婦人問:“您就自己一個人來吃餃子,不回家裡去過年麽?”
“我巡了街,便就回去了。”宋雋扯了腰間帕子擦汗:“您這兒聞著香甜的,勾著食欲,便坐下吃一頓再走。”

婦人眉開眼笑地哎了好幾聲,那雙丫髻的小姑娘跌跌撞撞跑過來:“這字我不認識。”
婦人為難地接了那書,眯著眼細看。
宋雋吃著餃子,漫不經心打量一眼那小姑娘。
婦人解釋道:“我家大丫,這不是,眼下的科舉女孩子家也能考了麽,我家那幾個小子腦子都不太靈光,隻她還有點樣子,我想著讓她也跟著讀幾本書,試一試,誰知道平時看著挺靈光的,一讀書,哎呀,也不行!”

這事情已經定下來,且被宋雋督促著,明年春闈就要改了,再加上皇帝賞了沈二姑娘應考的名額,所以此刻除卻些偏僻地方還不知道,京城上下,是都曉得要開科選女官的了。

只是宋雋沒想到,這麽快便有人準備起來了。
那婦人語氣嗔怪,話裡卻帶笑,臉上喜氣洋洋的。
小姑娘把臉埋在她圍裙上,悄露出一雙明亮的眼,偷偷打量宋雋。
宋雋也看著她:“我才讀書的時候,師父也總訓斥我,開了蒙,字識全了,就好了。”
她說著討了那書來看,原是本三字經,小姑娘怯生生挪到她身邊,指了自己不會的字給她。
宋雋便一一講給她聽,小姑娘聽著點頭,細聲道謝。

婦人看得舒一口氣,擦著手要把那銅錢退給宋雋:“您看看,您來吃,我們這兒都…都那個什麽,蓬蓽生輝——怎麽還能要您的錢”

宋雋擺一擺手。
“大過年的,您還在這兒擺攤,拿著吧。”
她把那銅錢擱小姑娘手裡:“喏,拿著,過幾年考了狀元時候,再請我吃餃子。”
她看得分明了,這店肆裡外沒個那人,那小姑娘又瘦弱,顯見是家裡頭都不樂意送她去學堂,沒錢出給她,這婦人才出來勞作,替她攢學錢的。

她塞了那錢,又捏出塊銀子來,掂量一掂量,遞到小姑娘手裡:“壓歲錢。”
小姑娘怯生生接過,婦人看著忙要推讓,宋雋笑:“您別跟我爭了,再爭執下去,我餃子都涼透了。”

婦人無奈,牽著小姑娘千恩萬謝地退到一邊,指揮小姑娘把新學的功課複習一遍,小姑娘捧著她那書卷,朗朗讀起書來。

宋雋籍著這書聲,慢條斯理吃完了一盤餃子。
小姑娘依舊讀著書,她沒驚動人,推了門扉,輕飄飄出去了。

街巷上人煙寂寥,身後的書聲還雜著童音,宋雋摩挲著指間的繭子,牽著馬消食。

遠處有人點了炮竹,雜著孩童歡笑。
此刻天近日暮時分,昏黃的天色卷著長風,把萬家燈火和歡聲笑語送來,吹開一年的寂寥。

宋雋牽著馬,一個人走在街上。
這萬家燈火與她了無關系,卻又和她息息相關。

她不曉得怎麽,就想起趙徵來。
想起他那句:“本欲邀你一起過年節,只是你大約不願意。”

宋雋的確是不願意的。
江子熙說得過且過,可許多事情,總是不能糊弄的。
譬如她覺察出她對趙徵,是真的越來越心軟,總有一天,大約就要被他的溫情款款消磨的水滴石穿。
趙徵喜歡她,想要叫兩個人近一點,為此願意拱手送了把柄在她手裡。
倘若她也喜歡上趙徵了,又該怎麽樣呢?

她不樂意為著世人的情愛低頭,哪怕那情愛真像彎刀利刃,輕而易舉便要人性命,叫人無力抵擋。

她笑一聲。
可惜人心總難測,連她自己都糊塗著,趙徵此刻真不曾問過她時候,她又覺出悵然若失來,哪怕是要拒絕他,也指望他問一句。

不過也沒人是總愛犯賤的,那日車上過後,趙徵送了她會家裡,臨走還是把她伺候得體貼,掖了被子喂了湯藥。
這之後就沒了聲息,細細算來,和趙徵已經幾天沒見面了——彼此之間無甚公務要忙,都歇在家裡散漫帶著。

宋雋一搖頭,翻身騎上馬。
她拍著那馬兒慢悠悠想,人家趙徵憑什麽要為了她一次次犯賤,明知她不願意,還要為她一次次舍下臉面,去暖她這不知好歹的硬石頭。

她隨手拍了馬,坐在馬上閑散地想著事情。
所謂老馬識途,她這馬不算老,但竟認路。
一刻鍾後,走完了神的宋雋挑著眉看向遠處遙遙的趙家,匆匆忙忙勒了馬。
趙家掛了燈籠春聯,張燈結彩地要慶元日,裡裡外外都熱鬧著,宋雋眯著眼看,拍馬轉身要走,忽然望見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個姑娘,俏麗得很,身量纖巧瘦弱,正要戴上帷帽。

送她出來的是初一,這丫頭偏頭撞上遠處宋雋視線,略一愣,才要喊,被宋雋冷著臉示意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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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雋盯著那姑娘,半晌,笑起來。
——哦,沈二姑娘。

適才那一腔子亂七八糟的心事仿佛是匆匆忙忙瞎矯情了一場,宋雋自己都覺著臉熱,拎起韁繩,縱馬遠去。

遠處初一看著,再顧不上和沈二姑娘客套,應付兩句匆匆回府,叩了趙徵的門。
屋裡頭的人冷著臉色,抬頭看她。
“適才奴婢送二姑娘出去時候,看見了殿帥,她也看見了二姑娘,殿帥臉色不太好看,轉頭拍馬走了。”
趙徵眉依舊皺著,語氣有些沙啞。
“曉得了,她大約恰好路過,我過幾天去尋她解釋。”

初一歎口氣。
“陛下下旨,要沈二姑娘趁著年節前後,日日來尋您請教功課,您……”
趙徵嗤笑出聲:“尋我請教?他難得下幾次旨意,一次比一次荒唐——我那二弟不是快回來了,等叔伯們回來,叫他指教。”

初一愣了愣。
“不是說要叫宋大人來過年的麽?”
這事情他很早便開始打算,往年冷冷清清的宅子也難得張燈結彩,一絲一厘地苛求人把屋子收拾好。
前幾日好容易消停下來,眾人也還是按著他的章程掛上了那些。

怎麽就,變成了要叫堂兄弟來?

趙徵眉眼映著昏黃燈火,容著一片寂寥:“我近來有些累,要先歇一歇。”
初一推了門要出去,外頭忽然熱鬧起來。
天空炸出煙火,映得趙徵臉上光影明滅。

他仰頭看著這人間的熱鬧景象,忽然想起那人瘦弱地靠在車上,哼著“要過年了”時候的樣子,勉強硬了幾天的心腸豁然一軟。
她為著他府裡出去的女人不歡喜,怎麽能是對他沒半點情意的呢。
他這麽想著,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卻還是把這當做了個借口。

他歎一聲,自嘲得很,抬手推開看了一天的薄薄一本案卷:“備馬。”

宋雋此事已吹著冷風歸了家。
管家在家門口候著她,見她來了,神色急切。
“大人,宮裡來人了。”

宋雋愣了愣,挑眉進去。
又是那胖公公,看見她就迎上來:“殿帥啊,大過年的,您做什麽去了,叫老奴好等啊。”
“臘月二十九,明天才是年呢。”
宋雋臉上的笑糊弄:“陛下有什麽旨意?”

那內侍笑:“陛下說了,殿帥年節裡只怕孤寂,遣我來請您入宮守歲。”
他忖度著宋雋必不答應,準備根據宋雋府裡人塞他的銀錢斟酌怎麽跟皇帝回話,不提防這一位扯出個笑來:“謝陛下,我收拾收拾,這就去。”

內侍:……
管家:??

她說著收拾,卻也沒換衣裳,折身去了書房,一邊收拾桌子上的奏折一邊吩咐官家:“告訴初二,我從宮裡回來了,就去他那兒坐坐。”
她說著,抱起那一摞奏章,走出去,看著坐等他的內侍:“請吧?”

那公公瞠目結舌:“這…殿帥,您這是要做什麽?”
宋雋冷著臉,牽著嘴角笑了笑:“給陛下解悶兒的。”

她把那奏折交出去,抬腳上了馬車,那公公哎呦一聲:“殿帥,陛下前頭,不能帶……”
話沒說完,裡頭簾子也沒掀開,直接扔了一柄長劍出來。
管家匆忙接過,抱在懷裡。
“收好我佩劍。”
裡頭的人淡淡吩咐。

那公公無奈,把那折子擱進馬車裡,一牽韁繩,往宮城走去。

他們這一行離開後不久,趙徵遲遲趕到,勒馬看著門口抱著宋雋佩劍擦汗的管家:“你家大人呢?”
管家:……
他指著遠處:“陛下宣召,進宮過年去了。”

趙徵愣了愣,坐在那馬上,看著冷冷清清的宋家門牆。
他來得匆忙,大氅都沒來得及披,一身風霜地縱馬趕來,都不曾覺得冷。
偏偏被管家一番話,說得從裡涼到了外,連指尖都凍得發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