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發佈時間: 2025-03-19 18:4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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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氅在身後被吹開,宋雋從那大殿裡走出來,立在燈火通明的簷下,看大雪飄飛,滿眼熱鬧的年節光景。

她面色比白雪,看了許久,偏過頭去,微彎著腰,咳出暗沉沉一口血,指間攔在唇畔,把那血緩緩拭淨,幾滴落下來,融在雪地裡。
是穠豔一枝梅。

她眺望著這宮城。
哪一處都是渾然的厚重莊嚴,把人拘在裡面,藏掖起人氣,顯擺著規矩。
她把唇抿得發了白,殘余著的一線血色愈發暗沉,夜風卷過她鬢發,吹得她雪白半頭。

她這些年少在宮裡走動,然而當真置身其中了,卻還記得這裡的雕欄玉砌。
記得她曾在這裡,守了一天一夜。
——那是五年前的那場叛亂。
彼時江子期的皇位尚未坐熱,早朝時候,叛軍忽然發兵,打得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諸臣護著帝王一路往宮裡逃,四處都是竄逃的宮人內侍。
孰料宮裡也有叛軍伏應,把帝王堵在這萬章宮裡。她那時候職位低,不比彼時尚在人世的祖父,入殿可不解佩劍,對著四面八方的叛軍無計可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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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祖父拚著殺出一條血路,奪了叛軍的刀劍護身,轉身時候把佩劍扔了給她:“把這最後一道宮門守好了。”
他挾了假扮帝王的小黃門一路奔出宮城,引走了大半叛軍。
宋雋握著他那把沉重不堪的長劍,守著身後的諸臣與尚年幼的江子期。

她那時候尚年輕,不曉得接過來的是怎樣的負累。

那場叛亂裡死了許多人,臣子,內侍,宮人,叛軍,不計其數。
無數人的屍首堆疊在一起,仿佛要和帝王的位子分庭抗禮一般。
他們的鮮血流淌,永遠滲入那些石頭的紋路裡。

她歎一口氣,倒頭暈了過去。

——這一場合該歡慶的年過得死寂,中書令與殿帥一起病倒,初七的人日都過了也還沒下床,江子熙從宋府看完宋雋出來,轉頭又登趙家的門。
初一匆忙來見她:“我家大人說,恐過了病氣給殿下,不便親自接見,萬望見諒。”
江子熙笑一聲。
“你家大人騙傻子呢?”
身後的裴瑾輕咳一聲,她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這話裡的歧義,改口道:“你家大人把我當傻子騙呢?”
“我打聽了,這幾日了,凡是來探望的,你這丫頭都是同一副說辭,變動都沒變動的,他青年才俊、身強體壯的,哪這麽多病氣過給別人?——進去回稟了他,說我剛從阿雋府上回來,問他願不願意見我。”

初一歎口氣:“不知宋大人如何了?”
江子熙歎口氣:“躺床上昏天黑地地睡,也不曉得病在哪裡,問了便說累,看著也是真的沒精神,也不曉得是睡多了還是怎麽樣——瘦得快脫了形倒是真的。”

初一轉身去回稟了,略片刻,就折身回來。
“殿下恕罪,我們大人說了,真是怕過了病氣給您,您千金玉體,久病之人的屋子,實在不敢叫您踏步。”
江子熙眉毛都要揚起來了。

半晌,她問:“你們家大人和阿雋吵架了?”
裴瑾扯一扯她袖子,攔下她話:“既如此,我們便告退了。”
江子熙雖言未盡,但裴瑾難得主動拉她衣袖,忙順杆爬地握住他手。

兩個人一道兒回去,她皺著眉:“趙徵從前私下裡對阿雋那樣,怎麽這一下子就不管不問了?難道你們男子當真如此薄情,真是世風日下。”

裴瑾看一眼被她緊握著的手指,略彎一彎,到底沒掙脫她,緩緩道:“知人知面,卻難知各自心事,且由他們去罷。”

那邊廂,趙徵坐床上,神色寡淡地看一頁書。
江子熙一貫嗓門清亮,說得那些話輕易便被他聽去,滿紙字符便都虛晃了。
半晌,他在那書頁處夾了簽子,隨手放在枕邊,望著遠處屏風上的字跡晃神。

宋大人一貫薄情,尋常物件與情意都吝嗇得很,一起相交過這樣許些年,留他作了念想的東西也不多,隻寥寥幾樣,初一搜羅出給他來,又被他打發去收起了。
只有那屏風不便收拾,上頭的字跡是有一遭他胡鬧,捏著她手在書房裡寫得,寫到後面字走了形,暈開一團團的墨。

趙徵盯著看了半晌,直到那字跡間顯出人形。
“大人。”是初一:“大人當真不去瞧一瞧宋大人麽?”
“初一。”趙徵笑了一聲,音色散漫低沉:“我把你送去宋府好不好?”
初一霍然一驚,曉得是自己多管了事情,也不求情,沉默跪下,等著發落。

半晌,趙徵歎口氣,搖一搖頭。
“我午晌起來,在後院走一走,你趁著我不在,找些人,把這屏風撤了,隨便換個罷。”

他抬手揉著太陽穴,卻不曉得自己此刻正入著宋大人的夢。

宋雋昏昏沉沉睡了不知多久,夢做了幾重。
到最後輕而易舉便曉得是夢——夢把當年事描繪得太好,叫人不敢信,窺破是幻境,於是隻冷眼旁觀著那些光怪陸離。
她夢得見自己父母親人俱在,雖然一樣被按著學了刀劍,卻不必在北境苦守那七年,偶然得了機緣,溜出家門隨人走鏢,把河山看遍,回家時候父親追著她責罵,母親笑著把她攬在身後,祖父止了這場鬧劇,叔伯們大笑著調侃她:“都有人上門來提親的年紀了,怎麽還是個小妮子性情?”

來提親的是誰?
她逐著日光去望,看見明晃晃日光下頭,搖著扇子面帶笑的少年時候的趙徵。

她盯著夢裡的趙徵看,耳畔炸著江子期的喝問。
“你喜歡上他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