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洗碧雲,秋正濃。
窗外雨聲潺潺,月佼端坐在妝台前,盯著鏡中那張熟悉的面孔。
烏髮如新漆,垂鬟髻的分肖燕尾斜垂在左肩;白膚似脂玉,雙頰上是照人的溶溶丹霞色,若春梅綻於雪天;眉似遠山黛,唇若淺脂染;雙眸晶晶,滿目皆是坦蕩蕩的正氣。
那是十六歲的月佼,端莊明麗,柔善可欺。
她遲滯垂眸,看向自己擱在妝台上的左手。
片刻後,試探地動了動纖細的五指。
活生生的。
大雨天的秋日午後,房內的光線並不十分明亮。可對月佼來說,此刻自窗前灑進來的幽微天光,已然炳耀如日月星辰同輝。
再不是僵身囿於狹小棺木中永無盡頭的黑暗。
第五月佼,紅雲谷第七十三代「神女」,一個壓根兒不信世間有鬼神的「神女」,在十八歲那年被莫名其妙毒殺後……
死而重生,回到了她十六歲的這一年。
………
門扉輕響,月佼一個激靈,應聲回首,目射寒江。
來人是一位梳雙平髻的秀麗少女,膚色如蜜,笑眼靈動,活潑潑暢意如林間鳥。
「姑娘怎麼不關窗呢?」秀麗少女眉心浮起淺淺擔憂,口中說著,便往窗畔行去。
這個聲音讓月佼心中一暖,幾欲落淚。
在那叫人絕望的漫長黑暗中,這道嗓音時常在墳前絮絮叨叨,是死去的月佼與人世之間僅有的溫暖牽連。
月佼閉了閉眼,斂去眸中驟然湧起的淚意,微笑著輕道,「木蝴蝶……不,今後我就喚你阿木吧。」
「姑娘怎麼了?」許是聽出她的嗓音與往日不同,木蝴蝶也顧不上關窗了,趨步行到月佼身邊,憂心忡忡地詢道。
月佼徐徐睜眼,眨去眸中薄薄的淚意後,笑音微顫:「阿木,我從前不信真有鬼神的……」
月佼的母親是上一代「神女」,她的母親「飛昇」後,她在谷主與谷中信眾的簇擁下,成為了新任「神女」。
在紅雲谷,「紅雲神女」的地位僅次於谷主,持雙玉通天地,受諭神明、布達至信眾。
「月佼不信鬼神」這事,作為月佼唯一的近身侍婢,木蝴蝶一直是知道的。她雖覺得月佼這樣不對,可也從不苛責詰問,更未向旁人透露過半句,只在力所能及之時盡力為月佼遮掩。
聽她今日又這樣說,木蝴蝶顧不得是否僭越衝撞,連忙抬手捂了她的嘴,機警的目光向窗外望了望。
她壓低嗓音在月佼耳旁急急道:「這話姑娘同奴婢說說就罷了,在旁人面前可萬萬說不得!」
若叫人知道「神女自己都不信鬼神」,不必谷主發令,谷中信眾們就能將她綁了扔進火堆裡祭天神。
月佼彎了笑眼,輕輕將捂在自己唇上的溫暖柔荑拉下來,點點頭站起身來。
在木蝴蝶訝異的注視下,月佼回身自妝台上取過一個小巧精緻的七寶銀盒。
那是紅雲神女為信眾施福的金粉硃砂。
雖驚訝又疑惑,木蝴蝶還是在月佼的示意下,單膝緩緩落地,仰面恭順地望著她,激動到渾身輕顫。
月佼纖潤的食指沾了金粉硃砂,溫柔細緻地在木蝴蝶的眉間點繪出半朵盛放的「烈焰木蓮」。
月佼從前不信鬼神,也不願裝神弄鬼去騙人,所以,她自接任「神女」之位後,從未開壇祭過天神,更別說替信眾施福了。
可她知道,木蝴蝶是深信不疑的。
既如此,無論世間是否真有鬼神,她願以虔誠之心為木蝴蝶行這微不足道的報答。
畢竟,在她前世死後無人問津之時,是這個姑娘時時在墳前溫暖絮叨,才讓她能在黑暗中與這世間保有微弱的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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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蝴蝶,曾以綿長赤忱,溫柔待她。
「阿木,」月佼指尖輕抵她的眉心,垂眼凝視著她,寶相莊嚴,「紅雲神女月佼受天之諭,祝福你長命百歲,福澤綿長,兒孫安康。」
木蝴蝶眼眶酸到發緊,有淚自眼角沁出。
她不明白,一向不信此事的月佼為何忽然對自己施此福澤,可她感受得到月佼此刻的虔誠與懇切。
她恭敬地單手執了月佼的右手,將那柔軟玉沁的手背貼在自己額角,哽咽道,「木蝴蝶,拜謝。」
………
前世的月佼死後,在暗無天日的孤墳裡,就著令人絕望的漫長漆黑,翻來覆去把自己那短暫的一生想了許多遍。
月佼複姓第五,從母姓,母親是紅雲谷第七十二代神女第五念;父親是紅雲谷前任左護法黎清。
她十五歲繼任成為第七十三代神女,做神女三年,從未開壇祭祀,也未現於江湖,中原武林一直以為紅雲谷的神女還是第五念。
到十八歲時稀里糊塗被人毒殺。
她那一生十八年,至死也未出過紅雲谷,對谷外人間百態的認知來源,除了祖父留下的幾本手稿之外,便是父母行走江湖時順手替她帶回來的無數話本子。
她從護法們口中聽說過,中原武林將紅雲谷歸為「魔教」,所以紅雲神女在他們眼中就是「魔教妖女」。
根據她在話本子上看來的印象,魔教妖女都該是心狠手辣、妖媚無方、豢養男寵什麼的。
可她咧,連看人殺雞也要兩股戰戰、幾欲奔走;無論春夏秋冬、人前人後,從來都是衣衫整齊包個密不透風;至於男寵……
她連男子的小手都還沒摸過呢,就被不知道什麼人無聲無息地毒死了,嘖。
多麼寡淡無趣的一生,活得平凡,死得窩囊。
如今既有機緣重新來過,她當然不願再重蹈覆轍。
要找出兇手,有仇報仇!
要行走江湖,惡名遠播!
要豢養男寵,廣開後宮……
算了,還是先想想怎麼活命比較實在。
至於報仇……走一步看一步吧,連仇人是誰都還不知道呢,唉。
………
經過幾天的靜心梳理,月佼腦中仍是一團亂麻。
她知道自己前世是被毒殺的,毒發時瞬間失明、口噴鮮血,五臟六腑如被鐵剪絞碎的痛苦,如今想來仍是令她膽寒。
那究竟是什麼毒?不清楚。
為什麼要對她下毒?不明白。
什麼人下的毒?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絕不願那痛苦再來一次。
這幾天裡她反覆回想前世毒發那日見過的所有人、發生過的所有事,並未想起有什麼異常之處,這讓她整個人陷入茫然的焦愁之中。
月佼負手立在被稱為「烈焰木蓮」的樹林中,仰頭端詳著那些高掛在枝頭的火紅果實。
在祖輩傳下來的說法裡,烈焰木蓮所結出的果實叫做「無憂果」,據說坐在樹下便可無憂無慮。
「怎麼我在結了無憂果的樹下這半晌,還是覺著愁到要禿頭呢?莫非是因為……我是站姿而非坐姿?」月佼失望又疑惑地歎氣。
還有兩年,總不能就這麼坐等著,看會不會再被毒死一次吧?
她身後的木蝴蝶不知她這幾日在焦愁什麼,只能寬慰道:「姑娘是天神諭者,紅雲天神會為姑娘指路的。」
紅雲谷中的人無族號,世代信奉「紅雲天神」,以谷主為掌事者,「紅雲神女」為天神諭者。在木蝴蝶眼中,神女月佼是不會有煩惱的。
「『紅雲天神』很忙的,它大概希望我們凡事先靠自己……」負手而立的月佼收回仰視的目光,忽然轉頭看向木蝴蝶,如夢初醒。
難怪有人敢向頂著「神女」身份的她下毒,實在是上一世的她,活得太不像個「神女」了。
當著全谷信眾坦言,自己並未感受到「紅雲天神」的存在;
對谷主及護法們開誠佈公地表示,自己完全沒有神通之能;
有人當面言辭冒犯,左護法提議將那人殺了立威,她抖抖索索地道出,自己連別人殺雞都不敢看,更別說殺人……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如今想來,前世所有關於「月佼不足為懼」的訊息,全是她自己親口傳遞給旁人的——
真是好一個光明磊落的作死小能手啊。
想透這一層後,她便在心中告訴自己,絕不能重蹈覆轍,再將自己推上同一條死路。
眼下活命的首要,就是先把「紅雲神女」的威勢立起來,讓暗處的人對她有所敬畏或忌憚。
「阿木,」月佼負手轉身面向木蝴蝶,一臉老成的凝重之色,「我看起來不像個神女,對吧?」
木蝴蝶皺眉,「姑娘本身就是『神女』,沒有『像不像』的說法。」
「不不不,是我沒說清楚,」月佼抬手點了點下巴,若有所思道,「我的意思是,我得做個稱職的『神女』。衣著妝容、言行舉止都得有那個樣,叫別人一看就覺得我是深不可測、不好欺負的狠角色。」
從前的月佼對「神女」身份簡直是冷漠到耿直,這是她第一次流露出如此積極上進的心思,讓木蝴蝶欣慰又欣喜。
瞥見木蝴蝶猛點頭以示贊同,月佼又道,「母親曾對我說過,最好的『紅雲神女』,無論意態、行事,皆應『神異近妖』;再不濟,也該『半仙半妖』。我好像哪頭都沒沾上?」
她的母親第五念,便是以「半仙半妖」之姿名震江湖的。
木蝴蝶誠實地表達了自己多年的心聲:「姑娘更像個少年老成的鄰家小妹,一板一眼,規規矩矩;凡事又都掛在臉上,別人一看就知道你想做什麼。」
紅雲谷尚「火」,谷中人多活得燦爛熱烈、肆意縱心,對恩人投桃報李,對敵人斬盡殺絕;在他們看來,強者為尊、弱者為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若有人手段陰狠詭譎些,只要最後贏了,那就沒什麼好指摘的。
可月佼是紅雲谷的異類。她自幼多承祖父庭訓,光明磊落、心懷坦蕩,凡事總講個公允正直,言行舉止端肅真誠,待人接物淑質貞亮;總之,循的就是克己持正的大家風範。
因此別說妖氣,連仙氣都找不出半點。
………
月佼拉著木蝴蝶回到房中,緩緩踱至銅鏡前。
鏡中人梳的是小姑娘喜歡的垂鬟燕尾髻,穿的是素淨的月白素錦襖裙;眼神澄澈,身板端直,撲面而來的古板少女之氣。
再轉頭看看身邊的木蝴蝶……月佼慚愧地低下了正直的頭顱。
木蝴蝶今日內著翻領對襟中衣,露出纖細優美的脖頸;外罩大領對襟大袖短衫,袖口鑲挑花花塊;銀鏈吊繡花圍腰,腕間套挑花護腕;下著過膝寸許的短褶裙,扎挑花鑲邊腳腿,外套織錦長襪,軟皮小短靴。
這樣絢爛熱烈的裝束中最最惹眼的,便是裙擺與襪筒上沿之間露出的那截蜜光水滑的小腿。
透著一種野性的奔放與火熱的風情。
這是紅雲谷中常見的少女裝扮,也是紅雲谷被中原武林歸為「魔教」的原因之一。
月佼以目光自上而下淡掃過木蝴蝶週身,小聲道:「阿木,你……真的不冷嗎?」
木蝴蝶被她問得一愣,接著便綻出笑來:「姑娘難得這樣委婉,往日可都直說『衣不蔽體,叫人目不忍視』呢。」
月佼笑得尷尬,連聲致歉。
咬唇沉吟片刻後,她有些為難地將衣領拉開些許,露出精緻的鎖骨,「若我衣領子放低些,會不會就略有些妖氣了?」
木蝴蝶對此只能嗤之以鼻:「姑娘,這不是要不要拉低領子的問題,而是這世上沒有妖女會穿夾棉的襖裙。」
那略顯臃腫笨拙的少女態,嬌憨有餘,妖媚……全無。
………
數日後。
月佼細細望著鏡中那個妝容冶艷、衣衫輕薄的自己,渾身不自在地扯了扯外罩的煙霞色輕雲紗對襟大袖薄衫。
「姑娘快住手!」木蝴蝶一把按住她的手,脆生生喝道,「這玩意兒就得敞開些穿,不能攏起來的!」
月佼面色為難,愁眉苦臉:「外衫這麼透,都露肩了……況且還冷。」
「俗話說,捨不得露肩作不成妖啊!」木蝴蝶苦口婆心地規勸。
月佼咬咬牙:「……行吧。」作妖之路,讓步與犧牲在所難免,拼了!
兩人又在鏡前細細折騰半晌。
「總覺得有哪裡不對,」月佼再度望向銅鏡,有些不滿地蹙眉,「妖氣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