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發佈時間: 2025-02-18 18:0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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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農曆六月,京都迎來了一年中最熱的時期——大暑。

知了的聲聲鳴叫,歡快又肆意,詮釋著夏日炎炎的熱烈。

皇城內,垂柳迢迢,偶爾一陣微風吹來,搖曳生姿。

遠處駛來一輛四角綴著孝布的馬車,速度很快,到午門口却停下了。

隨後有身穿程子衣,腰系白色孝帶的小厮從馭位處下來,小跑趕到後方,掀起馬車門簾退到一旁,低聲道:「三爺,到了。」

這當口正是午時,太陽火球似的懸挂頭頂,炙烤的人心裡發慌。

張居齡整了整緋色官服,踩著梯蹬走出馬車。他身材高大,袖口纏了黑紗,二十六歲左右的年紀,五官出衆,眉眼從容,是極其清俊的長相。

午門又稱五鳳樓,是皇城的正門。東西北三面皆以城台相連,朱紅墻壁,重檐廡殿頂。十分的莊重森嚴。

張居齡冷眸微眯,隻身進了東側門,直奔乾清宮的方向去。

他想不明白,皇上在這個節骨眼喚他過來做什麽……

剛踏上漢白玉石階,首領太監羅流便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

「首輔大人,您可來了,皇上在裡面等著呢。」

張居齡客氣地拱手,同羅流寒暄。兩人是舊相識,相互之間也算熟悉,當今的皇上還是裕王時,曾一同在裕王府當差。張居齡是侍講侍讀,羅流是專職侍候裕王筆墨的太監。

有眼尖的小太監利索給張居齡行了禮,進去乾清宮通傳。不一會兒,裡面便傳來讓他覲見的聲音。

張居齡提步走入正廳,跪下磕頭:「微臣拜見皇上。」

朱高棟端坐在龍椅上,聞言放下了手裡的白玉盞碗,抬頭看他,說道:「張愛卿免禮,賜座。」

羅流搬了圈椅過來。

張居齡謝恩,欠身坐了。

「聽聞愛卿的夫人身故……後事處理的如何了?」朱高棟意有所指。

「謝皇上關懷,一切妥當。」

「那就好。」朱高棟輕咳兩聲,想起昨夜和母后的談話,還有那個一心愛慕張居齡的安寧表妹……

試探道:「愛卿可有續弦的打算?」

張居齡一楞,腦海裡浮現妻子臨死前蒼白憔悴的模樣,俊眉緊皺。

「愚妻剛剛過世,微臣心痛至極,幷沒有這方面的心思。」

皇上急不可待地傳他進宮是什麽意思?

難道就爲了聊續弦之事?他抿起薄唇。

朱高棟有些尷尬,他沒想到張居齡會拒絕的如此利落。

不過,也是他不好,人家妻子屍骨未寒,人之常情,他這樣問確實過分了。要不是他身份擺在那裡,張居齡又素來脾氣溫和,只怕早就惱了。

母后也真是的,就算想把安寧表妹指給張居齡當續弦,也不必選在這個時候……

場面一時冷了下來,朱高棟給羅流使個眼色。

羅流心領神會,立即給張居齡滿了盞茶,笑道。

「張大人,這是皇上新得的碧螺春,您嘗嘗鮮。」

張居齡殮眉謝過,他和朱高棟相處幾載,知道其性格與爲人。

在帝王裡,是罕見的好脾氣和憨厚。突然問及他的私事,怕是另有隱情。

朱高棟見張居齡喝了幾口茶,換了話題,準備把剛才的一頁掀過去。至於母后和安寧郡主……他再想別的辦法搪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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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說了一會黃河水灾的近况,張居齡起身告辭,妻子的靈堂還未安置好,他實在心神不寧。

「人死不能複生,你要節哀。」朱高棟嘆氣勸慰,他和張居齡是半師半友的關係,彼此間情分還是有的。

「謝皇上開導,微臣謹記。」張居齡拱手謝過。

羅流送他出去,剛到門口,却被一個身穿金綫牡丹桃紅華服的美貌少女給攔了。

「給安寧郡主請安。」羅流眼尖,一瞬的功夫就拉著張居齡行了禮。

安寧郡主不說話,盯了張居齡好一會,她眼圈紅著,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安寧,你怎麽來了?不得無禮。」朱高棟見表妹舉止有异,呵斥道。安寧是姨母的小女兒,自小被養的心高氣傲,任誰都不放在眼裡。誰知去年中秋宮宴偶遇了張居齡,便心心念念要嫁與他了。

安寧沒有回答朱高棟的話,直接問張居齡:「你爲什麽不願意娶我?」

她知道太后姨母和皇帝表哥商量好了她和張居齡的事情,便悄悄藏在偏殿裡偷聽,却沒想到是這個結果。

張居齡側臉冷峻,「我的妻子剛剛過世,按世俗禮儀,需守孝三年。在這期間,張某沒有任何男婚女嫁的意願。」

「守孝?坊間傳聞你們夫妻不睦已久,你爲什麽要給她守孝?」安寧一臉的不可思議。

「既是傳聞,怎可當真。」張居齡壓了壓汹涌而來的怒氣,不再理她,對著朱高棟拱拱手,離去了。

安寧郡主轉身要追,被朱高棟喝住,「站住!皇家的臉面都讓你丟盡了,來人,送她出宮。」

「表哥,我不……」安寧郡主掙扎著扭打宮人們來扯她胳膊的手臂,哀求道:「表哥,我一定要嫁給張居齡的,再等三年也無妨。」

朱高棟沒料到她這樣執拗,想了一會,突然明白過來,問道:「昨夜是不是你給母后出了點子?讓她逼迫朕給你指婚。」

安寧嘴硬道:「……那是姨母疼我。」

「……你今年已經十七周歲了,再等三年,女子最好的年紀都過去了……再說,他對你也沒有一點情意。何必呢。」

朱高棟面色沉鬱,他雖然孝順母后,却也不允許後宮婦人乾涉前朝臣子的事情,更何况對於張居齡這樣的肱骨重臣。他剛登基不久,籠絡人心才是最重要的。

和萬古長青的江山相比,手足親情都要退後三分,別說一表三千里的表親了。朱高棟定了主意,他實在沒必要因爲指婚張居齡,弄的他心情不悅。

「不是的,表哥……」朱高棟一向都是笑眯眯的,安寧也不怕他,今天這樣冷硬的語氣和她說話,還是第一次,心裡不免膽怯起來。

「安寧,張愛卿不是你的良人。你細想想,你身爲郡主,背後是皇親國戚,他沒理由拒絕你,豈非他不要自己的前途?」 朱高棟揉揉太陽穴,繼續說道:「世間的男人,有誰不喜歡權利。除非一種可能,他真心愛她的妻子,就算她死了,他也不願意傷她的心。」

「坊間傳聞……」安寧突然語噻,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傳聞大多是假的,不足爲信。」

「朕會給你指個好人家的,別再胡鬧了。」朱高棟不再看她,吩咐羅流:「送走。」

羅流應是,招呼著宮人把泪流滿面的安寧郡主架出去了。

朱高棟抿了兩口茶水,起身往慈寧宮走。有些事情他還是要和母后挑明瞭說的。

驕陽似火,到處都熏的熱氣騰騰。

三天後,京郊三十里處張家祖墳旁新立了一個墳頭,嶄新的大理石墓碑上刻了兩行字——愛妻顧晗之墓,夫君張居齡題。

眼瞧著送殯的人們接連離去,小厮樹鳴提醒跪在墓前發呆的張居齡,「三爺,我們也回去吧。」

良久,張居齡開口:「……你們都回吧,讓我一個人待會兒。」

樹鳴自小就伺候張居齡,熟知他的脾氣,遂抬頭去看,當時便驚住了:「三爺,三爺……」

「怎麽了?」張居齡伸手去觸摸墓碑上的字,頭都沒抬。

「……你,你鬢髮,雪白了。」

「鬢髮雪白?」張居齡反問了一句,隨即又無謂道:「無事。」他愛入骨髓的女人拋下他先走了。這艱辛歲月裡,從此就只剩下形單影隻。還怎會在乎別的呢。

樹鳴眼圈一紅,和其他僕人一起退下了。自從三夫人死後,三爺一直鎮定自若且面無表情,冷靜地處理著任何事情,仿佛從未把三夫人放在心上。

只是,若心裡真的沒有惦念,又怎會突然白頭?

天色慢慢暗下來,稀薄的月光無遮無攔地灑落。比著白日的暑熱,夜裡終究凉爽些。

張居齡依舊是跪坐的姿勢,鬱然長嘆:「一世夫妻,你竟然這麽厭惡我嗎?不惜用離世來報復我?」

他本是自言自語,却嚇住了另一個人。其實也不是人,只一縷沒有消散的魂魄,正是顧晗。

「我沒有。」顧晗諾諾開口,然而却發不出聲音。是的,她已經死了。但魂魄却未散,看著自己的身體被深埋地下,又看著張居齡在她棺柩下葬的一瞬,兩鬢雪白。六年的夫妻,心緒怎會絲毫沒有波動?凄愴和無奈充斥在胸口,五味雜陳。

撲撲簌簌的夜風一陣陣,一波波,嗚嗚咽咽的像極了哀鳴。

天地寂寞,長夜無聲。

張居齡沉默了一會,又說:「周浩波不是我殺的,而且他也沒有死。」

說話間,大路對面的樹林裡走出一人,滿臉的書生氣。他穿著黑色直裾,身型瘦長,朗聲笑道:「我當然死不了。」

周浩波活生生地出現在顧晗面前時,她怔住了……他不是一年前就死了嗎?消息還是堂姐顧晴托人告知她的,說是被張居齡暗害的……母親也證實過這件事。

「你來幹什麽?」張居齡負手而立,嗓音嘶啞。

「我爲什麽不能來?晗表妹一直心悅於我。如今她去了,我應該要過來祭奠的。」周浩波瞟一眼墓碑。

張居齡閉了閉眼,他恨極了周浩波的口無遮攔,却又無從反駁。妻子的心確實不在他身上。

「張居齡,你知道自己活得多窩囊嗎?是,你比我有才華,仕途也比我順,在官場幾乎是平步青雲……但,又有什麽用呢?你愛的人永遠都不會愛你,她寧願死也不待在你身邊。」

這樣的話刻薄狠毒、直擊人心,顧晗震驚到不可思議。在她的記憶裡,周浩波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兩人算是青梅竹馬,年少時,她也曾心屬過他。

造化弄人。

後來她由祖父做主嫁給了張居齡。那時候的她雖然對張居齡淡淡的,然以嫁隨夫,多年受到的世俗熏陶足够讓她一心一意地跟著他過日子。再後來她多年未孕,婆婆的刁難和不依不饒,周浩波的死,又聽聞張居齡偷偷養了外室……心裡便逐漸産生了隔膜,夫妻情滅,最終她亦抑鬱而亡。

張居齡淡漠地轉身看他,不發一語。

「你怎麽不說話?是心虛吧,告訴你張居齡,我壓抑太久了……咱們是同期的進士,憑什麽你能加官晋爵,順風順水……我就必須在翰林院受人搓磨。你不是日子過的如意嗎?我偏要插一脚。」

周浩波因暢快而聲音發尖,詭异而猖狂:「你那麽愛表妹,她要是死了,你豈不是悲慟欲絕……」他笑了一陣,又說:「表妹自小就心思重,身體弱,不能深思勞累,我就利用她這點,四處找人傳播你養了外室,然後又故意做出假死的慘狀……」

……

顧晗已經聽不進去了,大腦處一片空白。

她流不出眼泪,却更覺得酸楚又悲切。

這就是她年少傾心的人嗎?當真是一場笑話了。

顧晗禁不住回憶起和張居齡在一起的生活,他真的對她極好,吃喝玩樂,無一不順著她的心思。特別是她病重的後半年,他親力親爲地伺候著……怪只怪她心結已深,雙眼被蒙蔽了,一味的不管不顧,才製造出現在的慘劇。

她對張居齡失望的同時,張居齡如何想她呢?怕也是失望吧。

所有的失望都不是一時促成的,而失望的源頭是不信任。夫妻之間最大的忌諱就是不信任。

她多麽悲哀,錯信他人,害了自己也害了深愛自己的人。

顧晗明明死了,心如刀割的感受還是那麽真切……她最後看了一眼張居齡。罷了,這一世是我負了你,若有來世,必加倍償還。

心氣一散,一縷幽魂隨即四散而去。

顧晗沒有看到的是,張居齡一把匕首捅入了周浩波的胸膛,隨後一脚把他踢入不遠處湍湍水流的小河,「……你說了這麽多,要是還沒有死在我手裡,豈不是遺憾。」怎麽暗害他都可以,但萬不該波及他的妻子。

這讓他如何能忍。

樹影婆娑間,寂寞如斯。

張居齡走近顧晗的墓碑旁,低語:「晗兒,對不起。你別怪我……」他好像不知道怎麽說話合適了:「因著我的緣由竟讓周浩波這般的算計你……」

「實在是該死。」

最後這句話不知道是說周浩波,還是說他自己。或者兩者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