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既高展都已“紆尊降貴”親自登門拜訪,又言明想要當面向羅翠微問好,她自也不能不露面。
不過她並不打算多摻和羅風鳴結交的人脈,只是出于禮數前去客套寒暄,便也沒有刻意換做隆重儀容,只一身素簡常服、淨面無妝地就去了。
雙方見過禮後,高展有些發窘地皺了皺鼻子,長睫赧然微垂,唇角抿了笑,“那日貪嘴多喝了些,羅家姐姐後來是不是偷著笑話我了?”
他的話中並未提羅翠微當日那凶巴巴發脾氣的潑辣行徑,羅翠微也不知他還記得多少,只能謹慎笑答︰“小公子說笑了,沒有的。”
“什麼小公子啊?我與風鳴一般大,朋友的姐姐也當得是我的姐姐,”高展露齒一笑,大大方方的,“請姐姐也喚我的名字吧。”
羅翠微略怔,“這……”不太好吧。
話才出口,那高展就不依地笑嚷︰“若是姐姐不肯,那我就到你家門外打著滾哭,叫外頭的人知道羅家欺負人!”
羅風鳴望了長姐一眼,又沖高展直樂︰“我說你這人,好歹也是個名門公子,怎麼渾鬧起來倒像個皮猴子?”
“名門公子怎麼了?”高展單手叉腰,得意地轉頭沖他揚著眉笑,“名門公子就不會哭了?不會打滾了?瞧不起誰呀!”
這份“自來熟”比羅翠微都不遜色多少,且他的這種“自來熟”,更多是天性里的熱情不拘,沒有利益算計、得失衡量,只率性而為,心中覺得與對方投契,就毫不矯飾地與主動熱絡起來。
這樣的性子,很難讓人生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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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翠微無奈地笑著搖搖頭,看著高展的目光不由地就漸少了客套。
上回見他時,他醉歪歪不成個形狀,她又因當著人的面沖弟弟發了脾氣,尷尬得沒好意思仔細打量他的長相。
今日他神清氣爽而來,廣袖華服顯出身量修長,又添三分矜秀氣韻,加之言行合宜、神色自若,倒是一派端雅貴公子的熠熠風采了。
許是因他打小養尊處優,不染俗世煙火、不逢人間風霜,從骨子里就透著一種明光照人的和暖友善;加之又正是十八.九歲的蓬勃年紀,眼底眉心全是遮不住的少年氣。
其實他的五官並非精致無暇的那種,可最難得是他那份矜貴卻不倨傲的和暖友善,整個給人干淨通透、飛揚跳脫的觀感;但凡他沖人笑時,眉眼彎彎,唇也彎彎,似驕陽猛地撥開了雲層,讓他看上去敞亮又美好。
待羅風鳴與高展笑鬧幾句,羅翠微笑揉著眉心道︰“我手頭還有些瑣事,就不陪你們了。”
羅風鳴知她要忙什麼,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姐你忙去吧,我會好吃好喝招待他的。”
“咦,姐姐不和我們一起吃飯的嗎?”高展淺淺皺眉,有些失望。
羅風鳴玩笑似地夸張一揮手︰“好你個高展,竟還打算在我家混一餐飯?”
“我來都來了,不請我正經吃一餐飯,你好意思麼……”
兩個兒郎沒正形地笑著鬧著,羅翠微笑笑,讓夏侯綾去廚院交代待客的餐食後,又轉身回自己院中繼續打腹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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縉史分兩段,最初的數百年,由于皇室姓李,史稱李氏縉;而如今這雲氏縉興發于同熙帝雲安瀾,她是雲氏縉的首位帝王,更是大縉立國以來的首位女帝。
她最為後世敬仰的偉業之一,是畢生致力于推行“男女平權”,大破在此之前李氏縉延續近兩百年的“尊男卑女”之風。
經過同熙帝那輩人的銳意革新後,有《新修大縉律》為基石,“男女平權”在如今的大縉早已深入人心;無論公侯勛貴或平民之家,女子無論讀書、致仕、從戎,還是承襲家業、傳承技藝,都與男子無二,再不會因“女子”的身份就被排除在外。
可又經過近兩百年的滌蕩,到了同熙帝的玄孫輩顯隆帝這里,民間風氣雖未大改,雲氏皇族內卻有了些許微妙倒退。
這微妙倒退主要指後宮。
當初同熙帝在位數十年間不設後宮、不納男寵,一生僅有一位帝君,恩愛白首,同歸帝陵,被後世傳為佳話。
但到了她的玄孫顯隆帝,雖不至于後宮三千,除皇後外卻還有皇貴妃一人、妃二人、昭儀與婕妤各一,其余容華、順常、充衣、待詔四等共約五十,與同熙朝的情形已不可同日而語。
顯隆帝今日所設的“皇室家宴”說是年前小聚,並不十分隆重,可中殿的延和苑內幾乎坐了個滿滿當當,足見其後宮充裕、子嗣繁盛。
宴後眾人陪在顯隆帝面前敘話,答了他一些例行的關切問詢。
顯隆帝今日似乎興致不錯,難得點了雲烈的名︰“老五今日像是沒吃多少,不合胃口?”
雲烈的母親原只是宮中侍女,當初偶然入了顯隆帝的眼,之後多年並無榮寵加身。直到他憑軍功被獲準開府,他母親才從後宮第七等的“充衣”晉到五等“容華”。
他的母親在顯隆帝那略顯擁擠的後宮里並不起眼,他自己的性子又偏剛直,打小做不來賣乖討巧的模樣,因此顯隆帝對他也就不咸不淡。
今日竟忽然留意起他“用膳時沒吃多少“這種小事,雲烈心中雖詫異,卻還是恭敬起身行禮,“勞父皇掛心,許是回京以來少了動彈,食量就跟著小些。”
顯隆帝點點頭︰“也是,京中不比臨川自在,由不得你肆意跑馬。成日光拘在府里,餓也餓得慢些。”
這話叫人一時听不出其中深意,雲烈也不去揣測細究,謝過關懷後就退回座去了。
“說起跑馬,”顯隆帝轉頭看向身側的近身內侍杜福善,“朕是不是有兩年未行春獵了?”
杜福善笑著躬身趨近他身側兩步,應道︰“回陛下,若算上今年,那就是第三年了。”
顯隆帝若有所思地點著頭,對杜福善吩咐道,“讓人安排一下,年後挑個不忙的日子,去泉山獵場轉轉。”
泉山獵場在百里外的京南衛城,山上有行宮、有溫泉,清靜又不乏野趣,是春日出游的好去處。
杜福善連忙點頭稱是,諾諾應下。
顯隆帝又朝座下的兒女們道︰“你們也去,沒什麼緊要公務的都去。跑跑馬,泡個溫泉什麼的,都松松筋骨。”
一眾皇子皇女自是站起身來,齊齊執禮相應。
“哦,對了,”顯隆帝似是忽然想起什麼,又叮囑杜福善,“宗親、公侯也得邀上,士農工商也不能漏了……”
“與民同樂”是雲氏皇族的慣例,春、秋行獵或出游時,隨行隊伍中總需有些平民之家作為代表,以彰顯皇家愛民之心。
可畢竟是隨聖駕出游,在外一待十余日,這隨行名單自少不得要提前反復斟酌、精挑細選;既要確保萬無一失,又要展示皇家“與民同樂”的氣度,絕也不是能閉著眼隨手將聖諭發下去就行的。
不過,這種瑣碎細節,就不是顯隆帝要操心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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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隆帝畢竟已年過五旬,之後又敘話幾盞茶的功夫後,就不免有了些疲乏,遂留了桓榮公主雲汐與安王雲煥,讓其他人自行出宮回府。
此時已過正申時,雲烈不疾不徐地行至宮門甬道,恰巧遇見錦惠公主雲沛,兩人相視一笑,並肩向宮門外走去。
雲沛為陳昭儀所出,是顯隆帝已開府的五位殿下之一,領沅城水師在東北方向鎮守海境。
她在皇子皇女中排行第四,比雲烈只年長一歲;二人雖說不上親密無間,倒也並不涼薄。
“兵部又壓你臨川軍的冬季糧餉了吧?”雲沛瞥了身旁的雲烈一眼。
雲烈不以為意地應道︰“四皇姐竟有閑心看我笑話,想來你的沅城水師已領到冬餉了?”
“嘖,連點銀子渣都沒見著,推說臨近年關,兵部已閉府封印,”被戳中同樣痛楚的雲沛不屑撇嘴,轉口又道,“誒你說,有些人怎麼這麼多年都沒個長進,就會這麼惡心人的一手,也沒點新花樣。”
在這件事上,臨川軍與沅城水師算是同病相憐,時常被以各種冠冕堂皇的理由延期發放糧餉。
不過軍糧軍餉畢竟不是小事,雖時常被延期,可也沒人敢真的不發。
而這也恰恰是雲沛覺得這招“惡心人”的緣故。
時不時委屈將士們勒緊腰帶餓上一陣,這事除了惡心人,真沒別的殺傷力。
“或許待那位國舅不再只是兵部尚書,又或者別的緊要位置上有了國舅家的人,大約就有新花樣了。”雲烈面上照例淡淡的。
雲沛抬肘拐了他一記,瞪眼啐道︰“你個沒心沒肺沒煩惱的小混球,能不能盼點好?”
雲烈略勾了勾唇角,沒再說話。
“不是我要說,那位實在夠不入流的。既心念著那儲君之位,卻又貪生怕死不敢領軍建功,就指著將我倆餓到服氣?”雲沛越想越覺得可笑,“下作又短視,不知那顆腦袋里都長了些什麼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