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羅翠微的七寶瓔珞暖轎一大早就出了羅府,才過辰時就停在了昭王府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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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今日要向雲烈所出口的事,她已提前一日打好腹稿,又在心中反復演練,將說話的內容、神情、動作全都精心推敲過了。
她甚至也做好了會被雲烈拒絕的準備。
可無論再周密的事前籌劃,也阻擋不了臨門一腳前的緊張忐忑。
暖轎停下後,羅翠微拿出絹子將掌心的汗擦去後,抱緊懷中的年禮盒子,深吸了一口氣,唇角揚出合宜的笑弧。
她僵著這樣的姿態在轎中閉目端坐片刻,感覺心跳漸穩,這才重新睜開眼,抬手撩了轎簾,躬身邁出。
今日她沒有帶旁人隨行,這使她沿著昭王府門前石階徐徐而上的背影,看上去看個孤膽英雄。
昭王府門前,老總管陳安正帶著人在換新桃符。
大縉有民諺曰︰臘月廿八,打糕、做餅、貼花花。
民風如此,便是侯門王府甚至皇宮內城也不能免俗。
“陳叔,早啊。”羅翠微抱著年禮盒子拾級而上,抬頭向陳安笑吟吟問好。
陳安聞聲回首,見是她來了,便也笑著趨步來迎。
羅翠微將沉甸甸的盒子交到陳安手中,陳安道謝接過,喚了一名站在門下的小少年拿進去收好。
與老總管寒暄幾句後,羅翠微覺得自己似乎沒有先前那樣緊張了。
打量著陳安的臉色,她有些疑惑︰“陳叔,您今日……笑得很古怪。”
畢竟打了大半個月的交道,此刻陳安那暗藏在笑容里的勉強與無奈,她還是很容易看出來的。
被她看穿,陳安索性就不裝笑臉了。
“我這大一早起來里里外外忙得不可開交,那幫渾小子閑得慌,就非要來幫倒忙。”老人家先是無奈地撇下唇角,接著又忿忿地吹了吹胡子。
“羅姑娘,你是沒瞧見他們捏的那些面團啊,那當真是,一個賽一個的難看!太不喜慶了!”
因著今年冒出個出手大方的羅翠微,再加上掌管皇族宗親事務的宗正寺也及時派人送來年節貼補,陳安這個昭王府總管的手頭終于一掃拮據。
雖說也沒突然富裕到能鋪張奢靡的地步,但安排好“過個像樣的年”倒是不必發愁的。
老總管原想著難得今年雲烈在京中過年,早早就安排了人準備起新年里的吃喝。
面是子夜時就發好的,天一亮他就讓人開始做糕做餅。
哪知被熊孝義那個閑極無聊的家伙撞見了,振臂一呼就把不當值的侍衛全叫進了膳房。
在老總管看來,那幫渾小子說是幫忙,分明就是趁機玩鬧搗亂。
往年雲烈不在京中,每每過年時,昭王府內的氣氛總不免有些冷清;今年難得熱鬧,年前節下又沒什麼大事,這些兒郎不找樂子起哄才怪了。
羅翠微听得想笑,可眼見老總管氣呼呼的模樣,又不得不寬慰幾句︰“陳叔,您別跟他們一般見識。要過年了,板著臉不喜慶的。”
“這年節的吃食不就是講個喜慶吉利嗎?瞧瞧他們都捏了些啥?”老總管親自陪著羅翠微往里走,邊走邊絮絮叨叨吐苦水。
“刀槍劍戟斧鉞鉤叉……開兵器鋪子哪?!”
一路听著老總管的抱怨,羅翠微腦中浮現出一個個被捏成兵器模樣的荒唐面團,雖緊緊抿著紅唇沒好意思笑出聲,可藏在披風下的雙肩早已抖成了篩子。
想想接下來的許多天里,昭王府的桌上都要擺這麼一堆怪里怪氣的糕餅……真不怪老總管要慪氣。
“看著是一群人高馬大的小子,沒一個懂事的!”老總管專注于傾訴滿腹委屈,並未發現她的異樣,“待會兒你幫著說說他們,最好給他們全趕到後殿小校場去!”
老人家這話里話外的,全沒有把羅翠微當外人的意思,她受寵若驚,趕忙藏起偷笑的臉,清了清嗓子。
“您都說他們個個人高馬大了,我這也不敢打不敢罵的……陳叔您都吼不動他們,要我去說,怕是更沒用吧?”
老總管扭頭看了她一眼,想想也是這個道理,頓時悲從中來。
他老人家一把年紀了,不過就想好生生操持著過個像樣的年,怎麼就這麼心累呢?
“這……既是熊參將領的頭,”羅翠微見老人家失望地連胡須地耷拉下去了,忙于心不忍地建議,“不若請殿下出面說一說?殿下發話,他們總不敢不听吧?”
老人家一听,長長的胡須頓時又被吹得高高飛起︰“我方才從膳房出來時,殿下正忙著要捏出一個‘身中數箭的北狄人’呢!”
那位在外人面前莊重正經的昭王殿下,才是今日這府中最不靠譜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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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總管的血淚控訴讓羅翠微險些笑到劈叉。
不過鑒于老人家那幽怨的眼神實在太拷問良心,她很快收了笑聲,一本正經地站在回廊下,陪著老總管想法子。
“……還是得先想法子將殿下支出門去,”老總管沉吟半晌,捋著胡子頻頻點頭,“只要殿下不在,我就鎮得住那幫渾小子。”
羅翠微跟著點頭︰“那,怎麼支出去呢?”
“……帶到街上去買東西吧?”老總管眼中靈光乍現,“殿下小時候總想去街上閑逛!”
按照大縉皇室的規矩,儲君開府前長居東宮,而其余皇子皇女在未滿十四周歲之前,則居住在內城北宮各殿,雲烈自也不例外。
皇宮內城不是能隨意出入的地方,年幼的皇子皇女們雖不缺錦衣玉食,卻沒有太多機會見識市井間的熱鬧繁華,當然會有許多憧憬向往。
陳安在雲烈五歲起就跟在他身旁照顧,對雲烈曾經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微小心願全都記憶猶新。
“陳叔,”羅翠微無奈扶額,軟聲笑嘆,“殿下如今是大人了,不能當小孩兒哄……”
若這會兒有誰跑去雲烈面前說,“來,乖乖的跟我上街,給你買糖吃”,他大概會一拳打歪對方的臉吧?
老總管抬眼望著天,再度沉思片刻後,一拍腦門,就又想出個法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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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市?”雲烈眼中顯然有些詫異。
先前與老總管說了半天話後,羅翠微本已經不緊張了,可此刻站在膳房前的院子里與雲烈面向而立……
她的掌心又冒出汗來了。
羅翠微兩手偷偷捏住衣角,盡量讓自己不要笑得太僵硬︰“陳叔說,還沒來得及買燈。”
新年之前各家都要換燈籠,除夕夜還要專門在檐下掛上造型各異的小花燈添彩。
“後天就除夕了,今日要忙的事太多,府中人手似乎不夠,陳叔的意思是,想請殿下……”羅翠微驀地哽了一下,咽了咽口水。
雲烈盯著她看了半晌,垂在身側的長指動了動,最終卻什麼也沒做。
“你臉色很白,”他眉心微蹙,剛毅的薄唇抿成直線,片刻後才淡聲又道,“是水粉涂厚了的緣故?”
羅翠微頓時忘了緊張,倏地瞪圓的眼楮——
世間大約沒有幾個姑娘樂意听到這樣的話。
尤其還是在那個姑娘根本沒上妝的情況下。
這完全是一種羞辱!蔑視!挑釁!
見她盈盈水眸中陡生怒火,還夾雜了一絲“惡向膽邊生”的決絕,雲烈心中發毛,警覺地小退半步,聲氣都弱了︰“瞪、瞪什麼瞪?怕你啊?”
他還沒想明白問題出在哪里,只能先習慣性地叫陣立威。
雖然那心虛不安的模樣與聲調,實在沒什麼氣勢可言。
見他絲毫沒有認識到自己離譜的錯誤,羅翠微怒而逼近一步,伸手抓過他的大掌——
貼上了那張素淨溫軟的臉。
非但如此,她還抓著那略有些粗糙的大掌用力在自己軟嫩的頰面上蹭了兩下。
這才氣呼呼將他的手扔了回去。
她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讓雲烈整個人傻在當場,目瞪口呆地望著她。
“我今日才沒有搽水粉!”天生就長這麼白!
對她這種誓死捍衛自己美貌真實度的強烈自尊心,雲烈是很難體會的。
他喉頭滾了好幾遍之後,徐徐抬起右手,動作僵硬地把掌心亮給她瞧——
“剛剛在膳房,捏面團了。”
還沒來得及淨手,五根長指上全都有面粉的痕跡。
這下輪到羅翠微傻眼了。
她尷尬得想哭,硬著頭皮擠出假笑︰“我說,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蠢過了,你相信嗎……”
雲烈不知這個問題該不該回答,心中有一種強烈的危機感在提醒他——
你可閉嘴吧,多說多錯。
他體貼的沉默果然讓羅翠微稍感安慰。
她抬手抹了抹自己沮喪的臉,低聲道︰“听說,你們捏了刀槍劍戟,斧鉞鉤叉?”
對這個奇怪的問題,雲烈依然無言以對,只能點點頭。
“隨意借一樣給我吧……”她想用來抹脖子自盡。
此時的羅翠微已經丟臉到抬不起頭來,低垂著脖子留給烏黑發頂給雲烈看。
雲烈垂臉忍笑,總覺她的頭頂隨時可能冒起尷尬的白煙。
他輕了輕嗓子,好心地建議︰“你,要不要先去洗個臉……然後,一起去燈市?”
羅翠微點了點頭,轉身就跑。
待羅翠微狼狽轉身逃去找洗臉水後,雲烈低頭看著自己那沾了面粉的右手。
後知後覺地想起方才的觸感。
突然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