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2:26: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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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次日黃昏,晚飯後徐靜書沒有立刻回西路客廂,猶猶豫豫坐著沒動,頻繁偷覷趙澈。

昨日回來天色已晚,她就沒打擾趙澈歇息,想著今日再將那盒糖果給他。可今日午飯後她循例被趕去午睡,趙澈則與段玉山在中庭說事。

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段玉山回家去了,晚飯隻她與趙澈同桌而坐,卻還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送出那盒糖。

她是個敏慧的孩子,一早就發現今日的趙澈與之前不同,沉默許多,面上也不見笑意。這讓她很擔心。

她久久沒有離去的打算,趙澈略蹙眉心,放下手中茶盞:「表妹有事要說?」

將養大半月下,趙澈氣色大有好轉,再不是之前那般蒼白懨弱。雖仍得用熏過藥的錦布條蒙眼,通身那股矜貴端雅的光華卻是愈發遮不住了。

徐靜書很想伸手撫平他眉心那道淺細褶皺。這樣好看的人,不該皺眉。

她不知表哥在煩惱什麼,又直覺不能亂問,就有些無措起來。

聽到他的問話,徐靜書回神,走到膳廳牆角的條案前拿來早前擱在那兒的糖果盒子,放到趙澈手裡。

「昨日在鷹揚將軍府得了很漂亮的喜糖,」徐靜書軟聲道,「我明白表哥是大人,不愛吃糖。可這是喜糖,吃了會有好事發生,可以多吃一點的。」

趙澈唇角揚起小弧,指腹來回摩挲著盒面雕花的紋路:「都給了我,你吃什麼?」

「我吃過了,」徐靜書有些心虛地垂下臉,笑音糯糯,「昨日宴上有許多,吃得我牙都快掉了。」

其實她本打算同他一人一半,可他今日似乎不太開懷,她索性將所有喜氣都讓給他。

表哥這樣好的人,應當平安喜樂,一世無憂才對。

****

吩咐人送徐靜書回西路客廂後,趙澈在小竹僮的攙扶下進了書房,獨自坐在窗下花幾旁。

「出去吧,不必點燈,反正我也瞧不見,」趙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若夜行到了,讓他直接進來就是。」

竹僮應諾,惶惶地躬身退出,將門掩上。

外頭的秋蟬嘶鳴隱約透窗,更襯出一室落寞清寂。

趙澈摸索著打開手中的小木盒,兩指拈出顆糖球,動作緩慢地送進自己口中。

數種漿果汁子與糖漿蜜甜融合得恰到好處,含進口中後,慢慢化出酸甜交駁的豐富滋味,徐徐湧向喉間,淌向四肢百骸。

他知道徐靜書沒說真話,哪怕昨日席間有許多糖吃,大約也並非她特意帶回來給他的這種。

傻乎乎的小姑娘,怕是只看了看,就忍嘴留著給他帶回來,根本沒捨得吃。否則她不會只說「得了漂亮的喜糖」。

像有小貓兒的嫩爪肉墊輕拍在趙澈心上,叫他生出一股難以言喻的柔軟滿足。接著,那小貓兒又撓了一下,立時帶起淺淺細細的疼。

她沒吃,說不出滋味,只看到這是如何漂亮的糖果;他吃到了,明白這是如何甜美的滋味,卻看不到它們漂亮的模樣。

真不知這兩種可憐巴巴,哪種更慘些。

乍然失明以來,他在人前一直都還沉得住氣,因為早前太醫官說了,只要腦中淤血散去,他的眼睛就能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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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昨日太醫官前來複診,探脈後卻表示他腦中淤血消散的情況不如預期良好,委婉暗示他要「有所準備」。

要「準備」什麼?滿目黑暗裡,趙澈聽到自己苦澀的笑哼。

準備好,就這麼一直瞎下去。被當個金貴廢物養著,是麼?

****

書房內沒有點燈,可夜行畢竟是暗衛首領,於黑暗中視物算基本功之一,因此他進來時隻短短瞬間便適應了昏暗。

借著依稀透窗的薄薄微光,夜行驚訝地發現,坐在花幾旁的大公子——

似乎在吃糖?!

「大公子這是……」夜行疑惑。

趙澈淡聲輕笑:「據說吃了喜糖會有好事發生,我試試。」

昨日太醫官前來複診後,趙澈明令含光院所有人都不得將太醫官的診斷外傳,顯然頗為介懷,夜行自也不敢就此事再多嘴。

「稟大公子,我收到風聲,那女術士何然三日前在允州州府現身,替城中一戶人做了事,目前暫居在那戶人家。我已著人前往允州。」

「別打草驚蛇,咬著尾巴就行,」這消息並未帶給趙澈多大喜悅,「如今咱們尚無實證,她不會痛快承認,更不會輕易說出幕後主使。」

這段日子他已命人將含光院徹查通透,沒找到任何可能造成自己中毒的源頭,所以若想揪出幕後主使,還得從女術士何然那裡下功夫。

可她在長信郡王府留下的唯一一個直接把柄,就是那碗被徐靜書倒掉的符水。要舉證她的符水可疑,就必須說破「趙澈的蘇醒是因徐靜書的血,而不是那碗符水」這個秘密,否則她大可一口咬定趙澈就是因她的符水和術法才醒的。

但若說破徐靜書的秘密,小傢伙就會很危險。

當初大理寺苦心孤詣編出一樁拐賣人口案,無非也是為了保護他們那十幾個小孩兒的秘密,讓他們可以安寧平順地好好活下去。

要是讓人知道徐靜書也是當初從甘陵郡王府解救出來的藥童之一,不知會有多少雙不懷好意的眼睛在暗處盯著,等她落單。

「長生不老,可解百毒」,對世人來說是太大的誘惑。哪怕徐靜書說過前半句是假的,可心術不正之人怎麼會信?

夜行不知他顧慮徐靜書的安危,隻忍不住替他心急:「若一直不能揪出幕後主使,大公子便始終有危險。況且,郡王殿下那頭已經……」

「已經在替三公子、四公子物色良師了。早上母妃來說過,玉山也提了這事。似乎是在我的恩師與汾陽公主駙馬蘇放之間猶豫。」趙澈冷冷輕哼,似笑非笑。

他的恩師就是段玉山的伯父,赫赫有名的大學士段庚壬。而汾陽公主的駙馬蘇放是前朝名臣之後,看似個隻精吃喝玩樂的貴公子,實則學養深厚,且比段庚壬更懂朝堂生存的手段。

當初趙誠銳是將趙澈當做繼任者栽培,才特地大費周折延請段庚壬親自教他,沒有將他送進書院了事。如今趙誠銳突然開始為他的兩個弟弟物色良師,顯是一聽太醫官的複診結果,就已做好放棄他的準備。

無論最終為老三、老四選定的良師是段庚壬還是蘇放,都不重要。重點是趙誠銳就沒遮掩他要「重新栽培後備繼任者」的心思。

即便三公子趙渭、四公子趙淙都扶不起來,至多再等兩年,五姑娘趙蕊就七歲了。哪怕運氣實在不好,連趙蕊也扶不起,柔姬肚子裡還有一個備著呢。

「他孩子多,即便我真就此瞎了,他也不怕後繼無人,」趙澈摸索著,另取了一顆糖球含進口中,「隨他吧。」

他既親口承諾要護徐靜書平安長大,就絕不會抖出那個事關她安危的秘密。

當初他對徐靜書說會護著她時,並沒預料到自己或許複明無望,更沒料到,對徐靜書的承諾,會讓自己落到如此被動的境地。

若有人問他後不後悔,他答不上來。

但他不會忘記恩師教過,君子一諾,重如千金。

他絕不食言。

****

隔天段玉山有事,只在萬卷樓待了半日,安排了徐靜書下午半日要讀的篇章就匆匆離去。

雖徐靜書學得很快,但也正因如此,段玉山給她安排的書目一日比一日繁難艱深,陡然沒人在旁邊及時指點,她下午的進度明顯慢了下來。

正當她坐在書桌前抓耳撓腮之際,趙澈在竹僮的引領下上了萬卷樓。

「表哥怎麼過來了?」徐靜書趕忙放下書冊。

「好好看你的書,」還沒等她站起來,趙澈就擺了擺手,「我這幾日好些了,隨意走走舒活筋骨。」

侍女重新上了茶果點心,趙澈就在段玉山平常坐的那張椅子上落座,與徐靜書隔桌相向。

「可有不明白的地方?」

他狀似隨口一問,卻讓徐靜書心下頓時暖懂得不成話,甚至有點想哭。

昨晚回去聽念荷說了郡王已在為三公子、四公子物色良師的事,她才明白表哥為什麼低落。

即便自己的前途岌岌可危,表哥還是記掛著下午玉山夫子不在,怕她有疑惑找不到人及時解答,這才特地過來的。

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呢。

她捏了拳頭揉揉眼角,糯糯淺聲:「有句話,一個字都不認得。」

前日太醫官替趙澈複診的結果,眼下除長信郡王夫婦外,府中就隻含光院的人知道,徐靜書是不清楚的。

旁邊的小竹僮立刻慌張地朝她猛使眼色——

若是文義讀不通,還可以說出來請大公子講解;這字不認識,大公子又瞧不見,不是存心叫他下不來台?!沒見正為眼睛的事難過著嗎!

徐靜書並沒看懂小竹僮的暗示,小聲道:「表哥,可否借你的手一用?」

趙澈抿唇沉默,面上沒什麼波瀾,依言伸出手去。

小姑娘從前在家要做許多事,細瘦指腹略顯粗糙,一筆一劃在趙澈掌心走出清晰紋路。

片刻後,趙澈愣了愣,忽地笑了:「小孩兒家家的,太聰明了可不好。」

她寫的是——

千磨萬擊還堅勁,吹盡黃沙惟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