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3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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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此時才過了春分沒幾日,日頭還算不上毒,可直直站在茶地裡明晃晃地被曬上整日,卻也夠得人受。

顧春到團山這十年,初時隨葉遜學醫,之後又轉去寫話本子餬口,雖說絕非嬌氣養大的姑娘,卻也沒當真做過什麼重活。這一連數日苦哈哈的勞作累得她猶如被霜打蔫了的小茄子,再無平日裡鮮活歡蹦的朝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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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時,再扛不住的顧春扶著疼得快斷掉的腰,在眾人的調侃嘲笑中躲進半山上一處專做休憩用的小棚子裡,像灘爛泥似的整個人仰麵糊在長條凳上躺下。

棚內的李崇琰見狀,放下手中翻閱了一早上的厚冊子,斟了盞茶過去,在她身側蹲下,好笑又同情地拿手肘碰了碰她。

「喝口茶。」

昨日李崇琰說會來幫忙,今晨一大早果然如約而至。

不過這位殿下並不親自動手,只命了隋峻跟著顧春在茶地裡忙活,他自己倒像個監工似的躲在這間棚子裡翻看冊子,時不時站出來晃兩眼。

可憐隋峻一個出身御前的人,於採摘茶青這種農活上顯然沒有過人天分,那手腳慢得,跟顧春簡直半斤八兩。

好在顧春也不嫌棄,畢竟有幫手總比沒幫手好,她最新一冊話本子還沒寫完,並不想整個春季都耗在茶山上。

聽到有茶喝,顧春勉強掀了眼簾,微微撐起上身,接過茶盞「咕嚕咕嚕」兩口喝光後,眯縫著眼睛盯著那隻精緻的簪花青瓷小茶盞打量片刻,順手還給他,又軟軟癱回長凳上了。

這兩人骨子裡都不是忸怩客套的性子,既昨日已默認恢復友好邦交,此刻棚子裡也沒旁人在,氣氛便如老友相處般自在融洽。

她閉眼躺著,雙手有氣無力地垂在長凳兩側,口中含混地問道:「衛釗這小人什麼時候來的?」

李崇琰回身又去倒了一盞茶來,再度蹲在長凳側畔,見她懶懶又掀了眼皮伸手來接,這才似笑非笑地淡淡哼道:「大約是在你正對隋峻笑第十八次的時候。」

衛釗來時見顧春正老老實實在茶地裡忙活,便逕自上棚子裡來同李崇琰問了禮,也不問他為什麼要跑到茶山來閒晃,只將特意替他帶來的茶果點心交給他,就又匆匆離開了。

顧春又撐起身來將第二盞茶一口灌了,這才翻著白眼躺回去,拿右手手背軟軟壓在額頭,軟聲笑啐:「真是閒的你,一邊看著冊子還一邊數我笑了幾次?有病。」

悶悶甩開腦中顧春與隋峻相談甚歡的畫面,李崇琰站起身將茶盞擱回木桌上,又拖了椅子過來坐得離她近些,捧起先前那本厚冊子隨手翻著。

片刻後,他還是忍不住開口,低聲解釋道:「我可不是言而無信,只是昨夜回去想了想,若我來幫你,只怕衛釗下不了台,你也要為難,所以我才只叫隋峻去幫你的。」

雖眼下對團山的情況尚不完全清楚,可他既已恢復記憶,自能體諒衛釗的難處。

之前顧春說過,衛家掌管本寨出入防務,衛釗又是下任家主的人選,所以當日顧春闖寨門雖事出有因,可畢竟壞了規矩,若衛釗不能秉公持正,今後便不好服眾。

解釋了這一堆,見顧春仍是閉眼躺在長凳上也沒個回應,李崇琰心中不安,索性伸直長腿輕踢了凳腳兩下。

「別、別鬧,腰快斷了……」顧春有氣無力的哎哎叫喚了兩聲,卻仍舊躺著不願動彈,只是難受地嗔他一眼,「我知道,又沒說你什麼。」

哪怕他再怎麼不受陛下重視,畢竟還是個皇子,整個團山誰敢真讓他親自下茶地?但衛釗若看在他的面子上就免了她剩下的罰,那在旁人眼中可就威嚴掃地了。

見她通情達理,李崇琰心中愈發愧疚。她這一頓罰說到底還是因為幫他才挨的,他總覺得自己該替她做點什麼才對。

顧春看出他神色間的困擾,便喃喃笑著扯開話題:「怎麼沒見燕臨?」

「哦,我讓他下山去宜陽辦些事,既我得在這裡待兩年,總要添置些東西的,」李崇琰心不在焉地翻動著手中的冊子,忽然轉口道,「對了,衛釗拿了果子來,你要吃嗎?」

「我想吃,但我沒力氣……」顧春閉眼應得氣若游絲。她是又累又餓,但也不想動。

李崇琰想了想,轉身從衛釗帶來的那籃果子單手捧出一把山莓。

洗好的山莓豔紅喜人,一顆顆小小的個頭可愛得很,迎著陽光似面上覆了水盈盈的薄膜,看著就叫人想嚥口水。

「張嘴。」

顧春眯眼一瞧,滿意地彎起了唇角,卻還是對他這副「嗟,來食」的語氣表示不滿:「既要報恩,就該更尊敬一些。」

李崇琰被她理直氣壯的模樣逗笑,立刻改了恭敬的語氣:「請張嘴。」

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頓投喂,又在長凳上眯了大約半柱香後,顧春終於感覺緩過來了些,這才揉著睏倦的眼懶坐起來。

垂著腦袋醒了會兒神,顧春瞥見李崇琰仍捧著那本厚冊子坐在跟前,便揉著腰懶洋洋地嘀咕了一句:「看什麼呢?看一上午了。」

「司家家譜。」

「哦。」

顧春站起來,打了個呵欠正要出棚子去繼續忙,忽地如夢初醒,猛一回頭:「你竟上了白石樓?!」

白石樓是本寨唯一的藏書樓,四大姓的家譜以及一些珍貴的文獻都在其中,由司家旁支指派了專人看守,寨中的人需持四大姓家主任一令牌,才能入內借閱這些書冊。

顧春來了本寨十年,也只上過白石樓三回。

李崇琰自懷中取出那塊貼著金箔「司」字的青玉令牌,舉在手中衝她晃了晃,面上隱隱有些得意之色:「我有這個。」

「你怎麼知道拿這個可以上白石樓?」

顧春頓生滿心羨慕,也不急著走了,笑意諂媚地又折回來坐在長凳上,倏然晶晶亮的眼神隨著他的動作就黏在那枚令牌上。「哎,不是,你怎麼知道白石樓裡有司家家譜?」

李崇琰見狀,劍眉微微一挑,笑意惡劣地將那枚令牌徐徐收回懷中。「前兩日沒人管我,我便四處晃晃,正巧走到那棟藏書樓,就拿了這令牌進去瞧瞧。」

那時司鳳池派人來說她有事下山了,他又在涼雲水榭等了顧春兩日也沒見人影,便想去顧春家找她。哪知她家大門緊閉,他又不知該向誰問她的行蹤,一時氣悶就在寨中亂晃,正巧就晃到了白石樓。

那時他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拿出這枚令牌,看守白石樓的那個年輕人驗過令牌後竟就真的放他入內了。原本他並不清楚白石樓內的藏書都有些什麼,只是漫無目的地隨意看了看,卻誤打誤撞翻出了司家家譜。

他想起皇長姐那句「阿樹,可還記得你母親的來處」,心知皇長姐話中有話,便沒再猶豫,當即借走了這本家譜。

他當然不會忘記,他的生母姓司,團山司家的司苓。

或許,皇長姐的意思就是,父皇忽然對他下的那道奇怪的口諭,需從團山司家開始抽絲剝繭,才能得其真意。

顧春才不好奇他心中那些彎彎繞繞,見他將那令牌收回去,便笑得愈發甜而狗腿:「李崇琰,我算是你的恩人,對吧?」

李崇琰被她那滿臉乍然明豔的甜笑震得心中一蕩,暗暗將自己的椅子往後退了些,謹慎地答道:「我剛剛……算是報過恩了吧?」

顧春抿唇想了想,亦覺自己不該挾小恩而自重,於是再度綻放滿臉甜滋滋的笑,熱切地問道:「那我總算是你的朋友吧?」

「若有什麼事你……」李崇琰心中毛毛的,總覺她忽然無事獻慇勤,其中必然有詐,「你好好說話,不許笑!」

這傢伙有毒,笑得他渾身發燙,心裡卻又直冒寒氣,真是奇怪。

不許笑?好咧。

顧春立刻板正了一張臉,莊重地坐直了:「等我忙完了這陣子,你把這令牌借我用用,行不行?」

見他眼中有狐疑之色,顧春忍不住又擺出童叟無欺的笑臉:「我不做什麼,就是想去白石樓借幾本書。我師父的令牌輕易請不到的……」

聽她不是要做什麼壞事,李崇琰暗暗平復忽然雜亂的心音,故作嚴肅地試圖掩飾面上熱燙。

「所以,這回是你有求於我了。」

顧春暗暗咬牙,維持著面上的笑意:「朋友嘛……好好好,有什麼條件,你說,你說。」

李崇琰想了想,忽然耿耿於懷地脫口而出:「之前我在昏迷中,依稀聽到有人說過,若我喝了藥,會有糖吃。」

多大了你還鬧糖吃?!

顧春忍住跳起來揍他的衝動,笑眼眯眯地點頭:「我家裡沒參糖啦,等我忙完這幾日,再替你做一些?」

「既是專程替我做,」見她當真是很想借這令牌,李崇琰便有恃無恐地開始挑三揀四了,「那,我不愛吃參糖。」

「我給你做杏子糖!」為了上一趟白石樓,顧春難得摧眉折腰了,「這時節還能找著許多杏花花苞,做成紅色的杏子糖,可好看了,跟別人吃的都不一樣,真的!」

杏花在含苞時為純紅色,開花後顏色逐漸變淡,花落時為純白色。以杏花花苞綴於糖中自是色澤喜人,顧春一向用這小花樣哄孩子,卻沒料到有朝一日竟還能用這招數哄一位皇子。

見李崇琰緩緩點頭成交,顧春滿意地長舒一口氣,心中嘆道,果然是技多不壓身,師父誠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