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早上送走羅風鳴與夏侯綾後,羅翠微便去了主院陪父親說話。她心中不安,只敢東拉西扯些有趣閑事,遲遲沒能將正事說出口,
到了午時,卓愉問過她的意思後,便安排她一道在主院用飯。
因羅淮要養傷,平日都以藥膳為主;他不舍得讓孩子們陪著他吃得沒滋沒味,這幾年都是卓愉陪著他單獨在主院就餐的。
卓愉是個細心的人,猜到羅翠微今日必定有重要的事想對羅淮講,飯畢後就笑說去看看羅翠貞有沒有胡鬧,將主院留給這父女倆說話。
“說吧。”
羅淮靠坐在臨窗的雕花榻上,一件墨黑如緞的狐裘大氅自他的心口處一路裹直腳尖,將他溫暖地護在其間。
午後的微光透窗而來,照亮了他蒼白清減的面上那抹淡淡笑意。
他當年在海上遭逢船難,九死一生撿回命來,肺腑卻受到重創,安養數年也未能痊愈,說話時的氣息虛弱而短促。
坐在榻邊圓凳上的羅翠微鼻頭一酸,索性趴在榻邊,將臉埋進了狐裘大氅的一角。
羅淮見狀,笑著伸手輕撫她沮喪的腦袋,“我家小姑娘,遇著難處了。”
這輕輕一句淺聲笑言,讓羅翠微眼中泛起淚痕。
“你家小姑娘沒用了!枉你親自教了那麼多年……”她那扁著嘴強忍淚意的模樣,像極了寫不出功課的沮喪蒙童。
“再說我家小姑娘沒用,我就打你,”羅淮笑著屈指敲敲她的額頭,“天大的事也不必怕,你的老父親,還在這兒呢。”
這幾年他一直在主院養傷,將家中商事全放手交給羅翠微與羅風鳴,可這並不表示他對一切都不聞不問。
他之所以從不多加干涉,是希望兩個孩子能自己多嘗試、多摸索,畢竟有許多事是教不來的,只有讓他們親自置身其中歷練之後,那些經驗才會真正成為屬于他們自己的東西。
可當他的孩子遇到自以為邁不過的坎時,他這個老父親還是要站出來幫襯著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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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羅翠微說完始末後,羅淮抽絲剝繭地直指根源——
“明知黃家在松原卡咱家商隊,怎麼還傻不愣登的,砸重金張羅貨物,一根筋非往那邊闖?”
羅翠微有些羞慚地垂下腦袋,訥訥道︰“因為每十趟貨里總能出去三四趟,我們就……心懷僥幸。加之咱們家每年利潤的重頭都在北線,舍不得輕易撒手。”
而黃家最狠辣之處,也就是吃透了他們姐弟倆的這種心思,讓他們總覺得還有一線生機。
“北線的利潤可觀,是從前沒有黃家作梗的前提下。”羅淮輕笑,眸中洞若觀火。
“黃家算好你倆不舍得退出北線,就在松原連耗你們兩年。十出其三四,賺的那幾趟,補得上賠掉的虧空嗎?”
羅翠微抬頭怔怔看向他,猶如醍醐灌頂。
最初她與羅風鳴就曾疑惑過,為何有時貨到了松原就會順利被放行,有時候又會被以各種理由扣下。
只是他倆到底還是嫩了些,沒再往深處去想,就這樣一頭撞進人家算好的圈套里去了。
松原就是黃家為羅家精心準備的一片沼澤,初初踩進去時,雖覺有些危險,但那軟綿綿的威脅看起來仍有余地,哪知越掙扎就陷得越深。
見她已明白了這其中的玄機,羅淮老懷甚慰地笑開。
“以咱們的家底,只要調度得當,就算倒霉到,接下來十年內都出多進少,羅家最慘,也不過就是墜至中等商家,又垮不了。偏在北線與黃家置什麼倔強氣?”
在松原繼續“十趟貨出三四趟”地與黃家纏斗到底,那無疑是飲鴆止渴;而“借道臨川”保北線商路,卻也是“火中取栗”,在羅淮看來都不算最好的法子。
眼下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徹底放棄北線、避開黃家鋒芒,拱手讓出“京中首富”的名頭。
收緊金流蟄伏三五年,另尋別的商機重起聲勢。
黃家雖棋快一著,已扶植出幾個家中子弟出仕,可在羅淮看來,自家還遠沒到絕路。
天地廣闊,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一定能有生意可做,黃家還沒有無孔不入的能力。
“你與風鳴雖火候還不夠,卻都不是不成才的。我就不信,三五年還不夠你們摸索出一條新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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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父親的點撥,羅翠微茅塞頓開,自主院出來時已一掃昨日的沮喪與挫敗,神采奕奕地著人向各地掌櫃傳訊,開春後暫停為北線商路備貨。
“姐,羅風鳴在你書房等好久呢,耷拉個臉跟誰欠下他一百吊錢跑路了似的。”羅翠貞笑眯眯背著雙手湊過來。
“哎,父親跟你說什麼了?也教教我唄?”
羅翠微捏了捏她的臉,“我先去和羅風鳴談些事,閑下來再慢慢說給你听。”
羅翠貞點點頭,跟在她身後邊走邊偷笑︰“姐,你是不是原打算砸重金買通昭王府,從臨川繞道走北線的貨來著?”
臨近年節,書院早早休課將學子們放回家,羅翠貞已在家中待了好幾日,該知道的事也都隱約知道了些。
“這法子不厚道,于大節有虧,我最終放棄了,”羅翠微偏過臉看向矮自己半頭的妹妹,認真地問,“你有什麼想法是嗎?”
打從羅翠貞開蒙起,先生們就說她天分高,只要培養得當,無論治學還是致仕都是極好的苗子。
因此卓愉一直不太希望羅翠貞多摻和家中商事,只願她專心進學。
可羅翠貞畢竟也是羅家的女兒,許多事像是刻在骨子里似的。
她雖不涉家中商事,卻小小年紀就立好了畢生志向,發願要寫出一本可傳世的商經,素日里也想方設法在鑽研其中的一些門道。
這事她不敢在自家母親面前提,可在羅翠微與羅風鳴面前卻從未隱瞞,因為她知道,長姐與那個不靠譜的哥哥雖常與她嬉笑打鬧,卻從不會阻攔她成為自己希望的那種人。
見長姐對自己的意見認真以待,羅翠貞非常愉快,蹦過來抱著她的手臂,壓低聲音道︰“要我看啊,厚道不厚道先不說,即便達成這樁交易,這其中也有個大問題。”
“什麼問題?”
“書上說了,以金玉重利砸出來的同盟,那就跟鏡花水月一樣,太陽出來就得散,”羅翠貞抬高下巴,笑容得意,“這世間最穩固又最迅速的結盟方式,難道不是聯姻結兩姓之好?”
羅翠微愣了好半晌,開始認真地思考該不該抽空去檢查一下,自家小妹平日里都在偷摸讀些什麼奇怪的書。
“所以呀,黃家之所以能順利卡住咱們家的脖子,說到底還是因為咱們富而不貴,又沒個肯全力護短的穩當靠山;若要在最短的時間里解開這個癥結,尋個顯赫門第聯姻才是上上之策。”
雖羅家只是商戶平民,可她縱觀大縉史書,也不是沒有顯赫勛貴之家與平民聯姻的先例。
見她一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模樣侃侃而談,羅翠微眼角揚笑地斜睨著她。
“咱們這一輩就三個孩子。你知道,羅風鳴是有心上人的,肯定不能去聯姻。剩下就我和你兩個了。依你分享,我倆誰是那個合適聯姻的倒霉鬼?”
“我就,紙上談兵,隨口說說而已,別當真啊……”羅翠貞倏地跳開些,躥到廊檐下驚恐抱柱,弱弱傻笑,“姐,我還是個孩子。”
她這半大不小的年紀最佔便宜,可以根據形勢隨時決定自己是大人還是小孩。
羅翠微一本正經地想了想︰“你這主意很好。不過,待我聯姻去後,家中就該羅風鳴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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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翠貞幾乎要淚流滿面了,“姐,我瞎說的,你別當真!若有人敢逼你嫁出去聯姻,我頭一個站出來替你去拼命,你信我!”
一向里也是羅翠微會稍稍慣著她些,羅風鳴對她卻是從不心軟的!太可怕了!長姐不能走!
羅翠微不置可否的笑笑,徑自往書房去找羅風鳴了。
垂死掙扎的羅翠貞在她身後淒涼地大喊,“姐,求你還是招贅吧!”
她是要著作等身、名垂青史的人,真的一點都不適合過上拿著破碗出去討飯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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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中,羅風鳴正忿忿握拳在桌案前來回踱步。
“……黃家就遞了一回帖子!就一回!這昭王殿下也太厚此薄彼了!”
羅翠微捧著手中的蜜漬桔茶,語氣很是平靜︰“都是平白上門攀結交情的商戶之家,他想見誰就見誰,想幾時見就幾時見,說不上什麼厚此薄彼。”
嬌麗的面容上浮起淡淡冷色,眸中一片自嘲輕寒。
她的目光緊緊盯著桌上那盒拆過的百果糕,眼里隱隱的波瀾起伏與嗓音里的平靜毫不相符。
道理都明白,可心中卻還是意難平。
整個胸腔中充斥著失落、難堪,還有一絲說不上來為什麼的隱秘刺痛,讓她口中發苦,眼眶微澀。
“話是這麼說沒錯,”羅風鳴還是氣不過,將椅子反轉過來坐下,雙臂疊在椅背上,委屈地看著對桌而坐的長姐,“可這些日子下來,你和他也算薄有交情了吧?這時候見黃家的人,就一點不願顧著些朋友的面子嗎?”
“或許,他不知道黃家與咱們是死對頭,”羅翠微伸出手去,掀開點心盒子,拿了一塊百果糕在手上,“又或許,他並沒有真的認為,我是他的朋友。”
沒心沒肺。無情無義。竟幫著死對頭來打她的臉。
縴秀的手掌驀地收緊,可憐的百果糕頓時粉身碎骨。
“呃,姐,你這個舉動就有些……”羅風鳴往後仰了仰腰身,一臉嫌棄地瞪著她滿手糕點“碎尸”,直言不諱,“幼稚、矯情,且無用。”
瞎說什麼大實話?留點面子不行啊?
羅翠微郁郁白他一眼,將手中的糕點“碎尸”丟進桌腳的紙簍里,拍拍手上的殘渣,“……算了。”
縴縴柔柔的肩膀徐徐垮了下去,在外總是彎彎笑的紅唇也垮了下去。
都是她初衷不正,心懷鬼胎硬湊上去的;也是她費財費力地想要去和人家“狼狽為奸”。
還是她,有那賊心又沒那賊膽,事到臨頭被人一身正氣驚醒了腦中荒唐而失禮的妄念。
從頭到尾錯的人都是她,她有什麼資格氣惱指責呢?
她本沒安好心,雲烈及昭王府上下卻對她以誠相待;所有事情若要往源頭上說開,那還是她理虧的。
算了,就這樣吧。
得往前看,畢竟明年且有得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