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當日顧春應下衛釗那一百斤茶青的懲罰,原本打的主意是有葉行絡、葉盛淮及江瑤可以叫來幫忙。
哪知茶神祭典過後,葉盛淮就被派回屏城去繼續坐鎮濟世堂,葉行絡也奉師命帶著師弟師妹們上十七寨的藥圃去忙活,就連江瑤都被她父親遣去屏城的碼頭檢查船隻了。
若非有司鳳林及隋峻伸出援手,顧春懷疑自己很可能早就忍不住偷偷吊死在衛釗家門口了。
這日,經過天殘手顧春與同樣天殘手隋峻的不懈努力,日落前共收穫茶青……不足三斤。
面對如此慘絕人寰的進度,顧春索性破罐子破摔了。
「吶,未免夜長夢多,不如你明日就將令牌借給我吧?」她這幾日當真是累極了,想著反正剩下七十斤茶青的債也不知哪天才能還上,不如先上白石樓一趟,也就趁機歇上一日緩緩。
與她並肩而行的李崇琰好笑地斜斜睨她一眼,並不十分堅決地脫口道:「容我提醒一下,你還欠著衛釗七十斤……」
他出身行伍,自是深諳「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治軍從來要求雷厲風行,一向對這類逃避似的拖拉行徑是絕不容忍的。
可此刻瞧著顧春那強撐笑意的滿臉疲憊,他竟無端心軟。只能暗暗說服自己,她又不是自己的軍中部下……若她能再笑容可掬地求他兩句呢,原則鐵律那些玩意兒,嚼一嚼就吞了吧。
顧春與他相識不深,自不明白他這已算得是破天荒的妥協,只知他並未一口答應,便忍不住犟嘴嘀咕:「我又不是上白石樓去玩。況且累了這麼些天,偶爾歇一下也沒人會說我。衛釗都沒催呢,你替他急個什麼勁?」
「對啊,我替他急個什麼勁?!」李崇琰被慪得只想翻白眼。
他這不是怕她若是明日怠惰偷了懶,之後便再也提不起精神把事做完了麼?這小混蛋,不識好人心。
「你跟個監工似的在棚子裡看冊子,哪裡能懂得這活有多累人啊,」顧春一面揉著自己的腰,邊走邊抱怨,「你不知道我接連幾日下來慘成什麼樣,累得,這腰都不是我的腰了。」
顧春平日裡是最慣察言觀色的,偏生這幾日累得腦子都不大靈光了,此刻竟半點沒察覺他的不豫。
見李崇琰似乎並不為所動,為了印證自己並非誇大其詞,她又回頭對跟在後面的隋峻道:「峻哥你說,你腰疼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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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還沒明白隋峻為何忽然紅了臉垂下眼瞼,就覺腦後一陣涼風襲來。
當她沒遮沒攔地問出這句話時,李崇琰心間倏地騰起一股子帶了火氣的惱意,順手抽出臂中的一本冊子就往她後腦勺拍去,卻又在離她寸許時忽然撤回了力道,到底沒捨得當真拍上去。
「李崇琰,你莫名其妙朝我搧風做什麼?」
李崇琰決定,為了不被這個小混蛋慪死,他還是暫且不要再同她說話了。
見殿下高深莫測地閉口不言,顧春又疑惑地轉回頭來望向自己,隋峻只好硬著頭皮代為解釋,「若在中原,沒有哪個姑娘會問一個不相干的男子……腰疼不疼……這樣的問題……」
之前在涼雲水榭那幾日,顧春便與隋峻、燕臨混了個半熟,加之今日又有了在茶地中並肩戰鬥之誼,聽他這樣一說,顧春茫茫然接口道:「可是,你不是不相干的人呀。」
她一徑扭頭與隋峻說著話,目光也順著話題不自覺就溜向了他的腰。心頭還忍不住嘀咕:明明他也在茶地裡站了整日的,真不疼嗎?還有,為什麼不能問?關心一下也不可以嗎?
李崇琰瞥見她的目光所及之處,立時忍無可忍的伸手捏了她的下巴將她的頭轉回來,強令她目視前方。「也沒有哪個姑娘會盯著別人的腰!」
這些日子以來,他早已發覺團山的民風與中原大不相同,更接近大縉立國之初時的豪爽坦蕩。原本他心中對此也是感之欣然的,可當他瞧見顧春大剌剌盯著隋峻的腰,不知為何心中那股火就有些壓不住了。
強撐著累得懵懵的腦袋想了好一會兒,顧春也沒太捋清楚話題是怎麼從「借令牌」跳到了「別人的腰」,最後只能訕訕撓頭總結道:「總之,你的意思就是,若我沒應完衛釗的罰,你就不會借我令牌,是不?」
「對,」李崇琰忿忿順著她的話堵過去,「還有,別忘了我的杏子糖。」
此刻的隋峻只想將自己縮成一個實心的黑點,絲毫不想再摻和進這兩人之間無端端就噼啪作響、幾乎要燃起火似的氣氛。
顧春偷偷翻了個沒什麼力氣的白眼:「杏子糖過後再補,不許催!」
「請問過到多後?就你這樣成天想法子偷懶,等你被罰完了剩下的七十斤,明年的杏花都開了。」
雙方的交流毫無意外地進入了驢唇不對馬嘴的僵持,李崇琰側頭瞪了她一眼,簡直慪到哼都哼不出來了。
見他瞪人,顧春念在是自己有求於人的份上,便咬牙立了決心:「好吧,不就七十斤嘛,明日我一口氣還了就是!峻哥,明日你歇著,不必來幫我了,我有法子的。」
按說她平常並不是個氣性大的人,今日也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想證明她在團山這十年不是白混的,可不願任李崇琰看得扁扁的。°思°兔°網°文°檔°下°載°與°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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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顧春堅定地拒絕了隋峻的幫助,胸有成竹地獨自上茶山去了。李崇琰躊躇再三,還是不太放心,便仍跟著她同去。
只是兩人心中各自憋著氣,誰也不願先低頭,一路無話地行到茶山上,顧春將他推進小棚裡,自己一頭混進茶壟裡找其他採茶的同伴「吃百家飯」去了。
所謂的吃百家飯,便是從滿山採茶的同伴們手中東拼西湊地去討來湊。
這行徑說來是有些不合規矩的。不過眾人這些日子也見著顧春每日老老實實來山上受罰,大都於心不忍,便這個三兩那個半斤地偷偷分些給她,她自己再馬不停蹄地采些添上,大半日下來竟真將那七十斤湊了個大概齊。
未時,李崇琰放下手中的司家家譜步出棚子,若有所思地望著滿山茶地裡忙而不亂的攢動人頭。
片刻後,就見江瑤帶了人抬著許多吃的喝的上來慰問眾人。
隨著江瑤的振臂一呼,她身後站出一名少年。
少年雙手分持一黑一紅兩面三角令旗,沉默而有力地一番揮動後,茶地中便陸續有人笑鬧著躥到壟上,亂中有序地取了茶歇點心散入山間各個棚中。
少年手中那兩面三角旗看似毫無章法的交錯揮舞,身為前南軍都司的李崇琰卻幾乎立刻就認出,那是大縉立國之初慣用的一套指戰旗語。
這套旗語在軍中早已淘汰,可在這團山屯寨內顯然依舊盛行有效。
雖李崇琰並不能完全看懂方才那番旗語所傳達的詳細指令,但端看茶叢中有人依令而出,有人巋然不動,就知約莫是在調度某部分人先行茶歇,其餘人等待輪換。
此情此景讓李崇琰再度想起皇長姐那句弦外有音的提示,心中正自推演盤算,卻在瞥見顧春整個人撲到江瑤背後的一幕而心中乍然鬱悶。
他懶得深究心頭陡然躥起的那股小火苗算怎麼回事,悶著臉轉身回到棚中,再度捧了司家家譜坐回椅子上。
須臾過後,滿臉無奈的江瑤拖著沉重的腳步,背屍似的將顧春挪進小涼棚。
李崇琰若無其事地翻著手中的冊子,眼角餘光覷著江瑤將顧春放到長凳上躺下,顧春卻拿雙臂自背後環住江瑤的脖子半晌不撒手。
「殿下安好……春兒,你給我……撒手!快勒死了啊……」
李崇琰無聲冷哼,憤而將目光集中在手中的冊子上。
累到迷糊的顧春哼哼唧唧地拉了江瑤在長凳上坐下,自覺枕在她的腿上開始賣慘。「阿瑤,這幾日你們都不在,我就是那地裡的小白菜啊……沒人疼也沒人愛啊……」
「殿下在這兒呢,你有點樣子行不行,」江瑤有些不好意思地瞥了李崇琰一眼,見他正全神貫注地捧著冊子,這才垂下臉低聲問顧春,「還差多少?」
「不差了……阿瑤你得幫我,我若累死了,你記得把我的屍體抬到衛釗家門口……」
始終眉頭緊鎖的李崇琰忍不住再度掀起眼簾,望著那個混蛋兮兮的顧春沒骨頭似的躺在別人腿上撒嬌,心中恨恨鄙視道:若不是那根長凳不夠寬,只怕這傢伙就要當場學貓兒打起滾來了!不像話。
江瑤沒好氣地笑著拍了她一下,不知打哪裡摸出一粒銀子:「你若當真死了,那這五兩銀可就算作你的遺產充公了啊!」
「咦,鳳池姐……回來了?」顧春奮力將眼皮撐開一道縫,軟搭搭抬起手順過江瑤手中那五兩銀。
江瑤沒好氣地笑看她抖抖索索將那五兩銀塞進袖帶,忽而一拍腦袋:「瞧你給我鬧得,險些忘了正事了!」
「殿下,鳳池姐差我來問,您此刻是否方便回寨與她一晤?」江瑤抬眼望向一臉悶悶不樂的李崇琰,「或是我讓人請鳳池姐上來?」
等了半晌也沒聽到李崇琰答話,顧春眯眼覷著他,有氣無力地揮揮手:「你快去吧,不然鳳池姐說不得忽然又有事要忙了。」
李崇琰坐在椅子上沒動,淡聲問道:「你自己能下山?」
「你快去吧,明日我睡醒了就來找你,」顧春低聲咕囔著縮在江瑤懷裡,「放心,阿瑤不會丟下我不管的。」
直到李崇琰獨自下了茶山進了本寨主街,他才忽然明白自己心中越來越盛的惱怒所為何來。
竟是因為,方才顧春咕咕囔囔說出「阿瑤不會丟下我不管的」那句話時,那份毫無保留的全然信賴——
他也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