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雖最終使了投機的手段,可那一百斤茶青的懲罰總算了結,顧春一時散了心神,自李崇琰離開後便始終迷迷瞪瞪躺在小棚中的長凳上等著江瑤。
也不知過了多久,江瑤又進來將她喊醒,說是這就下山了。
此時顧春覺得腦子裡渾渾噩噩,周身難受,腰早已疼得不像自己的腰,腿也不知是誰的腿,便又沒骨頭似的掛在江瑤背後。「走不動呢……」
這些日子江瑤雖都在屏城的碼頭忙著,但今日午後剛回來就聽寨中人說了顧春連日上茶山的壯舉。
兩人多年交情,江瑤拿腳趾頭想想都知,這傢伙定然已熬到她自個兒體力的上限了,便也不忍苛責,只滿心好笑地叫人取了軟滑竿來將她抬下茶山送回家去。
累到迷糊的顧春並不知,自己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無比丟臉地被抬下山的。
下山途中,她還不忘嘰嘰咕咕叮囑江瑤,「那七十斤茶青我放在壟上的,別忘了替我拿給衛釗……阿瑤,記得要同衛釗講,我清賬了……」
「是是是,你敢作敢當、言而有信,改日給你打塊匾好不好?」
見她累到只能眯縫著眼,說話時跟嘴裡含著水似的,江瑤猜到她此刻大約不太清醒,便逗她,「春兒,你寫話本子用的化名是什麼來著?」
寨中眾人都知道顧春在寫話本子,她也大方坦誠自己寫的話本子並不暢銷,可她卻從來羞於讓別人知道究竟哪些本子是她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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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要想套我的話,」一說這個,顧春竟忽然又像是清醒得很了,「我不介意你們知道我撲街,卻很介意……讓你們知道我撲街到什麼程度……」
大約是久疏勞作,顧春這回當真是被累狠了,之後便再不吭聲,一路安安靜靜,時睡時醒地被江瑤送回家去。
因葉行絡帶師弟師妹們上十七寨去照看藥圃,這幾日顧春都是自己一人在家。江瑤見她懨懨的沒什麼精神,本想留下來陪著,卻在天黑後被家中派來的人急急叫走了。
顧春雖是個半途而廢的庸醫,卻也大約能知自己今日渾身無力、時冷時熱的症狀應當是病了。
不過春季本就是團山最忙的時節,她不願在此時給別人添麻煩,就逕自安靜閉目躺著沒吱聲,待江瑤走後,她才糊裡糊塗起身扶著牆下樓,胡亂自家中小藥櫃中翻了些藥出來煎了。
她醫術本就不算好,此時又不大清醒,根本不知自己給自己弄了些什麼藥,總之瞎糟糟喝過藥之後又爬上閣樓跌進榻中,順手拿被子將自己裹得只露出口鼻。
半夜裡她被此起彼伏的鳥語傳訊聲驚醒片刻,微掀眼皮自窗縫裡瞧了一眼墨黑的天色,混沌中只聽明白一句,「即日起,九殿下正式執司家家主令牌坐鎮團山」。
雖不知今夜司鳳池與李崇琰談了些什麼,但此令一出,顧春心中暗暗替李崇琰鬆了一口氣。
中宵夜靜,鳥語蟲鳴交織混雜。
按慣例,不出半個時辰,本寨的所有人都會得知這個消息,明日就會傳到各個副寨。
這意味著,團山四大姓中已有司家家主旗幟鮮明地站出來,表明願與他共執掌事權,如此一來,他在團山總算是有了立足之地……
渾身難受的顧春腦子越發不靈光,骨子裡時冷時熱,整個人裹在被子裡抖抖索索地熬著,漸漸就糊塗到幾乎不知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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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匆匆自十七寨返回的葉行絡推開家門後,不知為何心中忽然冒出不祥的預感,當即一路跑上顧春所住的閣樓。
迷迷糊糊的顧春被這急促的腳步聲吵醒,眯縫著眼瞧見是葉行絡,便哼哼唧唧低聲鬧起來:「阿絡,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葉行絡畢竟是醫者,又與她同住多年,一瞧她那副模樣就知不對,忙不迭奔過去坐在床沿,急急伸手探向她的額頭。
「顧春!你都燙成這鬼德行了,怎麼也不跟旁人說一聲?!」
她這一嗓子吼得顧春耳朵生疼,只得再度睜開迷糊的雙眼,綿聲嘀咕道:「咦?不是給太陽……曬燙的嗎……」
又急又氣的葉行絡趕忙拉過她的手診脈。「我才幾日不在家,你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鬼樣子的?」
「我接連上茶山好幾日……」她眯眼任由葉行絡折騰,其實根本不知自己在說些什麼,「還差七十斤……我作弊了衛釗會叫人打我嗎……」
「作弊就作弊,你都這模樣了,衛釗要敢廢話半個字,我毒啞了他!」葉行絡面色冷肅的咬著牙,心中將衛釗痛罵了個狗血淋頭。
若是平常,她當然也能體諒衛釗的難處,可顧春這副病怏怏的糊塗模樣讓她只想用小石臼將衛釗杵成粉、灑到細沙江裡餵魚。
見顧春蔫頭耷腦地向自己靠過來,葉行絡暫且按下滿心的急惱,動作溫柔地將她攬過來,替她將肩頭的被子掖得更緊些,「你昨日自個兒打茶山上回來的?」
「阿瑤送我回來的……」顧春閉著眼模糊地咕囔一聲,在她身邊蹭了蹭,軟嫩的臉頰上是被通身高熱灼起的潮紅。
「那你怎麼不同她說你生病了?」
「她爹派人來找她,彷彿有什麼要緊事……我自己煎藥喝過了呢……」
葉行絡一聽,嚇得手腳發涼,忙不迭衝下樓,心急火燎地去灶房檢查藥罐子裡的藥渣——
「顧春!你個庸醫,自個兒瞎開什麼方子!」
閣樓上的顧春隱約聽得她這一聲吼,很想回話說自己並沒有開方子,藥都是隨手抓了就熬的。不過她已沒力氣再說話,索性往被子更深處去將自己埋了。
葉行絡本是臨時回來取東西,還要趕著再往十七寨的藥圃去,如今眼看顧春病得稀里糊塗,只能趕緊先重新替她配藥熬了,心中盤算著還是要去請江瑤或別的誰來幫忙照顧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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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昨日在茶山上顧春說過今日會來涼雲水榭,李崇琰早早起來耐心等著。
等到天光大亮也不見人,他一時心中煩躁,便撇下隋峻獨自晃到顧春家門口,卻正遇葉行絡一臉焦躁地出來。
「殿下安好,」葉行絡神不守舍地敷衍行禮後,又不好丟下他就跑,只能硬著頭皮寒暄兩句,「殿下是來找春兒的嗎?」
李崇琰沒料到葉行絡會在,一時有些尷尬,「她昨日說,今日會到涼雲水榭,我怕她睡過頭……只是順道過來瞧瞧。」
葉行絡心中焦急,都沒察覺自己莫名跺起腳來了,自然更沒注意自己同這位殿下說話的語氣並不恭敬:「睡什麼睡,都病糊塗了!昨夜家中就她自己,多半就那樣周身燙著滾了一夜……」
葉行絡這樣一說,李崇琰立即想起昨日顧春見到江瑤時那副迷迷瞪瞪的模樣。當時只以為是她累極了,見著自己全心信賴的人便止不住要委屈撒嬌,此刻想來,大約那時就已不對勁了。
他忙向葉行絡詢道:「那你此刻是去替她抓藥?」
「我一個時辰前回來的,已經煎了藥給她喝過一帖了,」葉行絡搖頭,滿面愁雲,「我還得趕往十七寨去,藥圃那頭只有師弟師妹們在肯定要出岔子。倒也不是什麼大病,就是累狠了些……」
畢竟那是自家師妹,她實在不想讓別人知道,有個庸醫喝了自己抓的藥之後,被徹底放倒了。
「可她……總之可能會拖上幾日才會好,家中沒人照顧她不行……算了,我還是去找阿瑤過來吧。」
說到最後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了。
「這幾日江瑤的父親好像在叫她跑屏城的碼頭,也不知是什麼事,」雖李崇琰自己也覺有些突兀,但還是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也別驚動旁人了,我替你照顧她,你安心忙去吧。」
見葉行絡詫異地抬頭瞪大了眼,李崇琰輕咳一聲,「昨日司鳳池已與我談過,寨中的事我都知道了。眼下剛開春,各家都忙得不可開交,整個本寨估計就我最閒。」
「這……」葉行絡才回來沒兩個時辰,尚未接到昨夜司鳳池傳出的命令,一時拿不準他話中的真假,難免有些遲疑。
對團山上的人來說,一年之計就在此季。她當然知道眼下各家都忙到腳不沾地,連四位家主都不得清閒。可忽然說要將病糊塗了的顧春交給這位殿下照顧,她總覺著好像不大妥當。
見她遲疑,李崇琰神色鄭重道:「你不必有顧慮,前些日子我遇到麻煩時是她幫的我,就權當給我個機會報恩吧。」
葉行絡見他誠懇,一時情急也就同意了。
考慮到李崇琰在涼雲水榭還有人可以搭把手,葉行絡認可了他將顧春挪到那邊去方便照顧的提議。
此刻顧春才喝了藥正自沉睡,李崇琰抱她回涼雲水榭也沒將她驚醒。
葉行絡留了藥方,又細細交代了每日該去藥廬找誰拿藥,仍是不大放心。
她想了想,還是又對李崇琰叮囑道:「殿下,春兒她在病中,難免會犯糊塗……若有冒犯之處,還請您多擔待些。若殿下實在被她煩極了,也請不要吼她……」
「沒什麼可冒犯的,我會照顧好她,你放心。」李崇琰回頭看了躺在床上的顧春一眼。
此刻她面上有些虛弱的蒼白,兩頰又浮著病懨懨的紅暈,全無當日在濟世堂初見時那顧盼生輝的神氣模樣。
不知為何,她明明乖乖躺著,並無因不適而輾轉的跡象,李崇琰心中卻沒來由地抽起一陣疼。
他的保證並未使葉行絡徹底心安,她急急又道:「春兒她……她小時遇見一些事,後來每回病中就總愛粘人,請千萬別丟她獨自在房裡。還有,她糊塗起來可能分不清誰是誰,會……會逮著人胡亂撒嬌的……」
她實在還是有些不踏實。畢竟這位殿下瞧著並不像個溫柔的人,若被顧春鬧煩了,也不知會不會將她丟著就不管了?
「若我實在扛不住,會讓人去找司鳳池或葉遜的。」
葉行絡不敢隨意找別人幫忙,怕的就是叫葉遜知道顧春是被自己抓的藥放倒的,只怕會氣得當場抱一捆銀針將她紮成篩子。
聽李崇琰這樣一說,忙緊張兮兮地叮囑說找司鳳池就夠了,萬不可驚動自家師父。
得他點頭應允,葉行絡才終於惴惴不安地咬著唇,匆匆離去。
李崇琰總覺得葉行絡藏了什麼事沒說,不過他也並不急於探知答案,只是緩緩踱到榻前,居高臨下望著那個喝了藥正睡得甜滋滋的人,心下好笑地喃喃挑釁道——
病糊塗了就會撒嬌?那快醒了撒個嬌來瞧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