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大縉的馬球賽慣以四人成一隊, 兩隊相抗。
今日紅黑兩色衣衫做區分,黑衫這一隊里有昭王雲烈麾下臨川軍中軍參將熊孝義、錦惠公主雲沛麾下沅城水師前鋒營左將鄭秋淇,余下兩人不過就是御前撥來湊數的。
這四人之間彼此並不熟識,自也談不上什麼默契。
而紅衫那一頭, 有兩人是桓榮公主雲汐的隨行侍衛, 另兩人是安王雲煥的隨行侍衛。
桓榮公主雲汐與安王雲煥皆頗受顯隆帝愛重, 雖無朝職,卻時常領聖諭協理朝政事務。
這兩位殿下之間的關系頗為糾結︰共執同一件差事時,但凡雙方有利益沖突, 必定針鋒相、彼此狂扯對方後腿;可有時卻又會因共同的利益而攜手去打壓別人。
為了維系這種“又結盟又敵對”的古怪關系,兩府之間時不時也會有些看似友好的往來, 兩邊的人湊到一起打馬球就是眾多“友好往來”的方式之一。
也就是說, 今日紅衫這一隊的四人, 比起黑衫那對互不相識的四人來說, 在默契配合上是稍勝一籌的。
這場馬球賽說是玩鬧取樂, 但明眼人都看得懂, 兩隊人馬這陣營分明的架勢背後, 意味著怎樣微妙較勁的心思。
https://palace-book.com/ 聖殿小說
按事先的約定, 這場馬球賽采“三打兩勝制”, 也就是共需賽上三局。
因恭王雲熾的人並不在局中, 因此由他來坐判席。
第一局才開賽不久,熊孝義就發現今日對面四個人幾乎全是沖著他來的。
同著黑衫的鄭秋淇雖是雲沛的人, 可因對方並不十分針對她, 她便以一種隔岸觀火的狀態明哲保身, 而同隊另兩個來湊數的人更不必指望,不過是假裝賣力地滿場策馬、奮力揮桿,實則卻次次揮空。
也就是說,熊孝義其實在面臨一打四的局面,孤軍奮戰不說,還得連打三場。
這樣惡劣的形勢,若換了旁人,只怕就要未戰先怯,氣勢上就落了下風。
可偏偏熊孝義在臨川那樣險惡的環境里、在飯都吃不飽時,也從不畏懼與北狄人真刀真槍以命相搏的猛將,此刻馬球場上這點小場面,在他眼里就只值得一記哂笑罷了。
看似粗壯如熊的身影,在馬背上卻是出人意料地靈活。
雖幾乎是獨自撐起黑方的攻勢,可他行止之間那殺伐爭勝的氣焰之囂張,像是身後站了千軍萬馬,大將之風穩如青山。
隨著熊孝義第九次擊球入門,判席上的滴漏也盡了,恭王雲熾身邊的旗令揮動黑色小旗宣告黑隊勝出,第一局結束。
眾人的歡呼喝彩讓熊孝義嘗到英雄凱旋般的滋味,于是他勒馬停在場中,將球杖高高豎起,向眾人致謝禮。
完了還回頭沖紅隊四人咧出滿口大白牙,被晶瑩熱汗覆滿的黑臉上全是挑釁的笑。
將馬交給場邊的侍者後,他瞥見滿臉嚴肅在旁督戰的雲烈,便隨意拿衣袖胡亂抹著面上的汗,步步生風地走過去邀功。
“沒給咱們臨川軍丟臉吧?嘿,他們就是再來十個人,熊爺照樣贏得跟玩兒似的!”
雲烈的眸底浮起淡淡“與有榮焉”,口中卻還是冷冷道︰“還有兩局,瞎得意什麼?別忘了,驕兵必敗。”
“呸!什麼破嘴,一天不觸我眉頭你能死啊?”熊孝義使勁剜他一眼,見羅翠微滿臉崇敬地遞過來一張厚巾子,忙笑著接過,“多謝多謝。”
“熊參將果然厲害!”笑臉盈盈的羅翠微毫不吝嗇地贊揚道。
雲烈抿了薄唇,一言不發,目光凜凜地瞪著熊孝義手上的那張巾子。
什麼話也不說,就那麼瞪著。
熊孝義汗才擦到一半,被他瞪得通身直冒寒氣,趕忙訕訕地笑著要將那巾子還給羅翠微。
許是此刻雲烈身上的寒意太過人,且絲毫沒有遮掩的意思,羅翠微也無辜被凍得後脖頸一涼,雖不明所以,卻還是悄悄往旁邊退了半步,這才向熊孝義伸出手去。
余光瞥見羅翠微的小動作,雲烈面色愈發沉寒,長臂一展,不輕不重地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記。
見她忙不迭縮回手去背在身後,雲烈才沉著臉將熊孝義手中的巾子一把搶了過來,用力丟到旁邊的侍者懷里。
****
許多人並沒有注意到,在兩隊人馬休整的間隙,桓榮公主雲汐與安王雲煥立刻進了顯隆帝所在的那間錦棚。
這二人都是慣會賣乖的,一唱一和地言道今日願“彩衣娛親”,要湊個熱鬧下場賽上兩局,讓父皇看個高興雲雲。
哪怕身為帝王,年紀大了之後,在日常瑣事上也會有普通人為人父母的心思,對兒女的親近恭順總是受用的。
顯隆帝自是欣然允準。
稍事休整後,第二局再戰。
望著對方全新的陣容,熊孝義幽怨而憤怒地瞪向場邊的雲烈——
什麼破烏鴉嘴!
對方四人中就有兩位殿下親自下場,這就真真是在欺負人了。
可皇帝陛下都允了,誰又敢喊一句“不公”呢?
因對方臨時換上兩尊輕易動不得的大佛,熊孝義自不敢再如上一局那般大開大合,生怕一個不慎沖撞了兩位殿下貴體。
畢竟皇帝陛下還在旁邊看著呢,若因他之故導致兩位殿下有個什麼閃失,這罪名只怕誰都摟不住。
連熊孝義都縮手縮腳,他隊友自是愈發“出工不出力”地糊弄場面,于是第二局毫無疑問輸得一敗涂地。
這次他再回到場邊時,就如打了敗仗的潰兵,蔫頭耷腦,大黑臉上布滿灰溜溜的喪氣。
羅翠微心下不忍,柔聲寬慰道︰“熊參將不必在意,只是玩樂,輸了也沒關系的。”
對方那麼明目張膽地不要臉,一氣兒出了兩位殿下親自下場,換誰都得忌憚三分,實在不能怪熊孝義。
“還有一局,若是輸了,你就等著做熊肉干,”雲烈卻一臉冷漠地負手而立,半點溫情都沒有,“對面只不過換了兩個人,就把你打成這副慫眉搭眼的死樣子,要你何用?”
熊孝義有些不忿,咬牙低嚷︰“說得倒輕巧,那倆人跟瓷像有什麼兩樣?若一個不留神給踫碎了,我……”
雲烈冷哼一聲,雖沒有多說什麼,可那毫不遮掩的鄙視之情卻溢于言表。
“你行你上啊!”熊孝義不服氣地吠道。
他只是個小小的中軍參將,哪敢在陛下面前對兩位殿下當真動手,又不是想死得忙。
“好啊。”雲烈垂眸捋了捋衣袖,舉步便向顯隆帝所在的那間錦棚去了。
走了幾步後,他回頭看了羅翠微一眼。
墨黑如曜的眸心里隱隱閃著安撫的淺笑,似是在說——
別擔心,我會守好你的嫁妝。
****
第三局陣勢一擺開,眾人就心照不宣地無聲笑開。
先前還有一些人在旁打混玩鬧,並未認真觀戰,此刻卻全都不約而同地往場邊圍欄處擠去。
不過小小一局馬球賽,竟一氣兒下場了四位殿下,如此隆重的場面當真是千載難逢。
雲烈與雲沛著黑衫,雲汐與雲煥著紅衫,涇渭分明,執杖相向。
兩位領軍的殿下,與兩位協理政務的殿下,端坐馬背時氣勢卻頗有點勢均力敵的意思。
畢竟雲烈久在臨川,以往就算偶爾回京,也不大愛在外與人走動;許多人雖也隱約听聞過他在西北邊境上的赫赫威名,卻因從未親眼見過任何蛛絲馬跡,就不免有些“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揣測。
此時近午春陽通透的光芒灑在雲烈淺銅色的面龐上,無端浸潤出一種別樣的英華。
他的身形並不像熊孝義那般壯碩,卻比熊孝義高出小半頭,端坐在馬背的身板挺直如參天白樺,很是打眼。
他的面龐迎著光,五官被那金燦燦、融融亮的金暉細細勾勒一遍,倍顯深邃,透出一股子狂肆、剛猛的俊毅。
許是方才換衫時沒;留神,此刻有一縷稍顯細碎的發自他額邊散落下來,略略遮住泰半左眼。
劍眉微揚,星眸流光,意氣風揚,豪情崢嶸,似少年郎。
羅翠微遠遠望著他,心下一顫,唇角彎彎成甜月牙。
她覺得,自己可能要完。
****
一上了馬,雲烈整個人的氣勢又完全不同了。
那是林間猛虎獵食時的模樣,足夠凜冽,足夠耐心,足夠狠戾。
游刃有余地策馬進退,指揮若定地調度隊友,揮桿時的從容與精準,一舉一動都鮮活、生動且勢不可擋。
那柄長長的馬球杖在他手中,如一柄無堅不摧的戈矛,所到之處,敵方潰不成軍。
那顆小小的馬球在他眼里,似是萬軍之中的敵酋首級,任何試圖圍追堵截的決心與行為,都無法攔阻他的攻勢。
可細察之下,他又絕非全然冒進的。
偶爾雲沛交換一個眼色,或以臨川軍慣用的鳥哨傳音向熊孝義發令,適時以球杖頂端輕擊鄭秋淇的馬。
所有人都被他在合適的時機調動到合適的位置,原本一盤散沙的黑衫那隊,在最短時間內迅速形成了一種稍顯生疏、卻各在其位的聯動與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