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翌日, 天氣時晴時陰, 古怪如李崇琰輾轉一夜的心情。
涼雲水榭的書房內, 燕臨正回稟著昨夜自宜陽帶回來的消息。
「……兵部的范准上書稱,光化二十七年曾有明旨:因二十六年原州大戰折損人丁過多,為增丁衛國,鼓勵女官女將解職、卸甲, 回歸家宅;雖當年朝華長公主因軍功封藩,陛下特允長公主麾下將、官不在此列,但長公主如今既已領旨監國, 自當行表率之舉, 以擁戴聖諭威嚴……」
兵部一向是邵陵馮氏的地盤,而才封了寧王的五皇子李崇珩, 他的生母正是淑妃馮氏,兵部此舉背後的意涵,也太明目張膽了些。
然而此次出手的人顯然不止寧王。
尚書省也在朝堂議事時將兵部此議拎了出來, 顯然那位剛封了平王的二皇子李崇玹和他背後的洧川陳氏也坐不住了。
兩位私下裡鬥得跟烏眼雞似的新任藩王, 居然奇異地聯起手來,推波助瀾圍剿監國長公主……這吃相, 簡直凶殘又難看。
偷覷著李崇琰變幻莫測的神情,燕臨的聲音越來越小, 邊說邊忐忑地反省著自己哪句話沒說對。
由於李崇琰頭頂上壓著那道不明深意的口諭,候旨期間不能擅自離開團山地界,因此燕臨被分配到的主要職責便是往返於州府宜陽與團山本寨,將京中的一些動向帶回來供他知曉、判斷。
李崇琰從前任南軍都司時, 因南軍防線也屬宜州地界,便果斷在州府宜陽埋了傳訊點,在京中安插了一些人手往這個傳訊點遞消息。但這處傳訊點並不隸屬南軍,所得消息只遞至李崇琰處。
雖說團山司家本也有著探、傳消息的縝密渠道,但李崇琰本著兼聽則明的準則,數月來始終堅持將宜陽傳訊點的消息與司家傳回來的消息做過印證之後,方才謀定而後動。
燕臨反省到愁腸百結也不明白,自己究竟說錯了什麼導致殿下一言不發,急得哭喪了臉:「若屬下有什麼話沒說對,便請殿下指正就是,您一直摸著自己的嘴巴,一會兒偷笑一會兒發惱的,屬下實在不明其意啊。」
側旁的隋峻強忍住將他拖出去埋了的衝動,哀其不幸地將頭扭向一邊。
不是兄弟不救你,實在是你那張嘴作死的速度之迅捷,在下……完全不急馳援。
果然,桌案後的李崇琰頗有些惱羞成怒的意思,隨手拿起手邊的鎮紙石就朝他揚起手,卻不知為何又緩緩放下了。
本以為要挨揍的燕臨眨著眼躲了躲,見他最終並沒有砸過來,還好似隱有痛苦地略皺了眉,便滿眼關切又驚訝地脫口而出:「殿下昨夜竟是受傷了?!嗨呀,怪我大意了。當時我見您竟能獨自從藥廬走到顧春的閣樓下聽牆角,就以為沒事……」
那塊本已被擱下的鎮紙石冷不丁地迎面而來,暗衛出身的燕臨眼疾手快地坐在椅上就勢側了身,還敏捷地伸手將它接下了。
巋然不動的隋峻斜眼冷笑,頗有勸他自己就著那塊鎮紙石一頭撞死的意思。
李崇琰面無表情地盯著茫然的燕臨:「你怎麼會在?」
「哦,屬下是昨夜回來的,正巧……」雖不太明白哪裡出了差錯,燕臨還是有種危機感,詫乎乎地拿眼角向隋峻投去求救的信號。
可是隋峻已全然放棄援救,只略略抬眼望著屋頂橫樑,坐等看笑話。
「路過?」李崇琰唇角浮起一個假笑,「藥廬的位置遠離主街,與涼雲水榭也並不順路。」
眼看隋峻明顯打算見死不救,燕臨只好自暴自棄地尷尬撓頭,老實交代:「回寨時隱約聽到咱們的鳥語暗哨,又一直在提顧春的動向,我怕有人搗亂,就過去瞧瞧。」
請殿下明鑑,他本也是一片好心啊。
李崇琰持續假笑:「都瞧見什麼了?」
瞧見殿下您強行對顧春行不軌之事,在被顧春拿針紮了之後,還堅強地跟到她家閣樓下聽牆角……
已知自己大難將至的燕臨斟酌再三,還是決定有所保留比較容易活下去:「沒、沒瞧見太多,就見您在顧春的閣樓下……」
這回迎面飛過來的是硯台。
「那你怎麼知道我受傷了?!」這蠢材,說瞎話都說不圓。
此時右手還拿著鎮紙石的燕臨表現出了一個優秀前暗衛應有的素養,於是那塊硯台被他用左手接住了。
燕臨與隋峻原本是准御前暗衛出身,本應是言行極謹慎的。
但因他二人並未真正為御前啟用,便被派給李崇琰前來團山,而李崇琰久在軍中,慣於在寬嚴並濟之間遊走,從無倨傲待下的習慣;加之本寨的風氣也坦蕩磊落,人與人之間便是從屬關係,也無須卑躬屈膝,因此種種,這兩個多月下來,燕臨與隋峻在與李崇琰相處時,便也漸漸脫了從前在京中的習氣,有時甚至敢「以下犯上」地略施調侃。
事已至此,燕臨明白這位殿下是惱羞成怒,便在他殺人滅口之前弱弱幹笑著請求道:「屬下……可以開始留遺言了嗎?」
畢竟,正事還是要說完的。
李崇琰重重哼了一聲,收起惱怒如毛頭少年的青澀心事。
隋峻想了想,開口說正經的:「兵部忽然向長公主發難,行宮裡的那位沒動靜?」
燕臨有些為難地覷了李崇琰一眼,這才低聲對隋峻道:「殿下當年埋在宜陽的這個點吧……它沒往行宮插線……」
「怪我咯?」既知燕臨昨夜撞見自己做壞事,李崇琰越看他越手癢,恨不得揍到他失憶。
為免燕臨當真血濺當場,隋峻還是於心不忍地出言救了個場:「那時殿下不過是為了防止有人為朝堂之爭扯南軍後腿,又不是要造.反,往一個常年沒人在的行宮插線做什麼?」
「那……既陛下如今移駕於行宮安養,咱們是不是該……」
李崇琰冷笑:「宜陽那個點我既已交給你全權接手,往哪兒埋線就是你的事,別問我。」
「可是安插新的暗線……」燕臨撓頭,「能找司家要錢嗎?」
「那也是你的事,」李崇琰報之以寒涼的冷笑,「總之,給你一個月的時間,若一個月之後仍是拿不到行宮內的消息,你就自行了斷吧。」
幸災樂禍的隋峻一時沒忍住,噗嗤笑出了聲。之後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世有書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言。」
意思就是:當殿下在非禮人時,別瞎看;若是不小心看見了,那也別腦抽到說出來。
絕望到面無表情的燕臨顫唞地端起面前的茶盞,狠狠灌了一大口之後,又仰起脖子狂噴一通。
倍感噁心的隋峻跳起來就躲到牆角,李崇琰也忍不住皺了眉:「你在幹嘛?」
「我……在表演噴血。」
許多事,看破了卻不該說破,這個道理,燕臨終於有些參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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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春原本以為自己會輾轉一夜,結果卻只輾轉了沒一會兒就睡著了。
天亮時,她被餓醒了。醒來頭一件事就是奔到銅鏡前,見頸側果然有一坨沒臉見人的淤痕,這讓她頓時生無可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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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葉行絡在樓下梳洗的動靜,她只能心虛地忍著下樓覓食的渴望,假裝自己還沒醒。
待到葉行絡收拾好了出門去,她才邁開餓到發軟的步子,抖抖索索下樓去了廚房。
好在這日的天氣晴一會兒陰一會兒的,倒也算難得涼爽,於是她穿一身交領襦裙倒也不會顯得太奇怪。
雖心中有些煩亂,可她畢竟是個天塌下來當被蓋的性子,一時理不清楚的事便是不為難自己,索性先將李崇琰的事丟到一邊,早飯吃飽喝足後便轉身回閣樓寫稿去了。
原本只是為了逃避心事隨意寫寫,卻不曾想越寫越順手,最後竟當真寫到走了心,一氣兒寫到午後,直把自己寫得淚水漣漣。
這回她寫的女角是一位棄暗投明的魔教妖女,帶著自己手下一干群魔亂舞的散兵游勇抵禦外辱,錚錚鐵骨!浩然正氣!可把她自己給感動壞了。
寫完一場重要的護國之戰後,她自己也哭得腦仁疼,頗有一種真氣散盡的虛脫感。便擱了筆去洗臉吃飯,完了拎了一罈酒,再帶了些自洧川買回來的吃食,做賊似的偷溜出門,去東山石屋找司鳳林磕閒牙。
司鳳林一見她就眼前一亮:「肉乾!」
「我沒名兒的嗎?」顧春鬱悶地將那罈子酒照他臉上砸過去,「還是我改名叫肉乾了?」
雖還是沒有肉乾,但看在酒和小零食的份上,司鳳林還是大度地原諒了她。
兩人在小石屋前的草地上吹風喝酒,聊些閒話,眨眼就混過一個多時辰。
此時酒過半酣,昏頭昏腦的顧春終於覺著有些熱了,便隨手將高高的交領往下扯了扯,散散燥意。
司鳳林嘴裡銜著半片甜肉脯,一抬頭就瞪大了眼,指著她的脖子跳了起來:「這是啥?」肉脯都掉地上了。
如夢初醒的顧春立刻雙手摀住自己的脖子:「昨夜被蚊子叮了一下,我撓狠了就留印子了。」
司鳳林那顆時靈時不靈的腦子,按說是很好糊弄過去的,偏偏今日不知怎麼的,竟像是格外清醒。
他半信半疑地打量了顧春許久,見她一臉正氣凜然,便試探道:「那你再撓一個我看看。」真能撓出印子?
這下顧春下不來台,只得在他的注視下硬著頭皮使勁撓了半晌,也算她手氣好,竟當真又撓出個勉強相同的印子來。
司鳳林這才認真地點點頭沒再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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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時,顧春回到閣樓中,酒意上頭,便換了輕便衣衫倒頭就睡。
不知過了多久,半夢半醒之間,她忽然驚坐起身,瞪向半掩的窗前。
窗前立著那位殿下非禮而入的身影。
「你夠了哦!」顧春忙不迭地縮進床角,緊貼著牆。
李崇琰環臂靠在窗畔倒也沒動,只是笑眼望著她,好聲好氣道:「只是有些事得談談。」
「談你個大頭鬼!」顧春梗起脖子抬了下巴,「我……」
後面的狠話沒機會說了,因為李崇琰的眼神忽然沉下,死死瞪著她脖子上多出來的那個印子。
他的眼神讓顧春心中發毛,猛然想起先前為了打消司鳳林的懷疑,自己又在頸上多撓出來的那個印子。於是沒來由地心虛不已。
「不解釋一下?」李崇琰抬手指了指她的脖子,語氣十分危險。
顧春尷尬地想哭,這事真的解釋不清楚。於是她虛弱地笑了——
「我說是我自己撓的,你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