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顧春滿臉沒奈何地應著那黑袍,卻不動聲色地在櫃檯的遮擋下向花芫打了個手勢。
始終閒散支肘撐在櫃檯上的葉盛淮自是瞧得一清二楚。
顧春、花芫、葉盛淮三人同出一門,經年累月的默契自不待言。
花芫垂眼看到顧春的手勢後,便不著痕跡地挪到一旁,悄無聲息地自櫃檯下的暗屜裡摸出一個小竹管子遞到顧春手裡;與此同時,葉盛淮也立即回身去扶那黑袍護衛,口中全是和氣調停之詞。
顧春將小竹管子收進袖中,這才苦著臉繞出來,對那黑袍男子碎碎嘆道:「走吧走吧,我也真是服氣了。行走江湖要講道理嘛,怎麼橫不過別人就當眾跪下呢?不像話。」
兩人前後腳出了診堂往西院行去。
若要當真說起來,此事的道理確實在顧春這頭。
開門行醫要和氣生財不假,可病人任性鬧脾氣不肯吃飯這種事,說給誰聽也不會有人真覺得這是醫家的過失。
那黑袍護衛果然是個能屈能伸之人,此刻見顧春雖不情不願,但還是應下了這唐突的要求,便收了之前囂張的氣勢,一路頻頻向她致歉。
顧春也不是得理不饒人的性子,見對方歉意懇切,便也就笑笑,語帶和氣地轉了話題:「黑袍兄怎麼稱呼?」
此刻她心中已有定準,若當真只是病人任性,那舉手之勞幫忙哄一哄也無傷大雅;若是形勢不對……哼哼,那必然是自保為上。
濟世堂開門行醫,自是寧肯廣結善緣而不願輕易結仇。
先前她以手勢示意花芫遞軟筋散,葉盛淮明明瞧見卻未阻止,還轉身幫她攔住這黑袍,便是信得過她的分寸,知她不會輕易給師門招惹是非,也不會讓自己吃虧。
黑袍護衛見她和氣回應,心下暗暗鬆了一口氣,想了想才回道:「在下隋峻。」
自己叫什麼名都還得先想一下?
顧春挑眉淺笑,卻也不點破,只從善如流地招呼道:「好吧峻哥。吶,你們花錢求醫,於我家醫館來說就是客,往後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好好說就行。咱們邊地之人性子直,就講個笑臉迎客、刀子對敵。」
隋峻沉吟片刻,再次對她抱拳致歉:「我方才也是一時急了,多謝姑娘不計較。我家公子他,平常不這樣的,也不知這回是怎麼了……多有唐突,還請見諒。」
「病中之人總跟小孩子似的,想一出是一出,沒事,我醫者父母心嘛……」顧春大大方方地笑著擺擺手,心道只要兒子別是想翻天,我才懶得跟兒子計較,「不過我大約明日辦完事就得回家了,往後他若還這樣鬧脾氣,也夠你頭疼的。」
「對了,晨間我瞧見你還有一名同伴在的啊!其實若你二人合力按住他灌下去,多灌幾頓他大約也就不鬧了。」
這可真是抱膀子不嫌柱大,也就是你什麼都不知,才敢那樣膽大包天。
隋峻心中腹誹,卻不便多說,只能略作解釋:「公子畢竟是公子,我與燕臨實在是……」
唔,原來另外那名黑袍叫燕臨?
顧春搖頭笑嘆:「你們就是對他太過尊敬,這才慣得他個不喝藥的嬌氣毛病。」
一路上不痛不癢地閒話著,兩人便進了西院。
隋峻頓住腳步,有些尷尬地低聲道:「懇請姑娘……能否別再對我家公子動針了?」
「我……盡力吧。」顧春自不會傻到不給自己留餘地,畢竟眼下還不知裡頭那傢伙打的什麼主意。
隋峻當然明白顧春這是無辜受累,便不再強求,領著她上了台階。
守在門外的燕臨見狀,即刻轉身輕叩了房門:「公子,顧春姑娘到了。」
裡頭應了一聲,隋峻趕忙推了門,抬手請顧春入內。
不過半天的光景,晨間還懨懨躺在榻上的男子此刻已一身齊整,神色疏朗、姿儀周正地端坐在桌前。
顧春打量著那男子身上的赭色沙轂禪衣,再以眼角餘光瞄了瞄隋峻身上的黑曜錦,心中大呼新鮮。
護衛穿的衣料竟比公子的要好,了不起了不起。
恍神間,只聽那赭衣公子對隋峻道:「你出去,帶著門外那位,一同退到院門口。」
語氣聲調皆是波瀾不驚,卻透著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沉穩氣勢。
顧春的右手幾不可見地動了動,唇角敷衍上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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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找我何事?」
顧春雙臂環胸與他隔桌而立,笑得有些僵。
赭衣公子先是凝神聽著門外的動靜,似是確定隋峻與燕臨當真退到院門口了,這才緩緩看向顧春,與她四目相接。
面面相覷,一室尷尬的靜默。
靜得彷彿能聽見午後的陽光自雕花窗格間潑進來的聲音。
「請問,我是誰?」
當那如陳年花彫一般美好的嗓音吐出這五個字,傻眼的顧春一個踉蹌,險些原地打跌。
「這位公子,你攏共就同我講過三句話:『你是誰』,『你頸上有傷』,『我是誰』,」顧春忍不住抬手撓撓臉,湛亮的烏眸瞪得宛如見鬼,「我哪知道你是誰?」
語畢,她心中止不住喊糟:完了完了,怕不是葉盛淮的方子有問題,把人給吃傻了吧?
赭衣公子面上有一閃而逝的失望,不過他很快就鎮定下來:「別聲張……拜託了。」
他微仰起臉望著立在對面的顧春,眼中有些許不易察覺的茫然與困惑。那聲「拜託了」說稍顯遲疑,無端透著股壯士斷腕般的悲壯——
一聽就知是個不常求人的。
「你……」事情顯然超乎之前的所有預料,顧春一時語塞,竟不知該問些什麼。
「晨間我醒來時,腦子一片空白。只不知為何總有種感覺,便是不能隨意任人近身,不能隨意吃別人拿來的東西,彷彿那些都是很危險的事。」
顧春幼年時遭逢家中巨變,慣見世情冷暖、千人百面,生平最擅長之事便是看人臉色。此刻赭衣公子眼中的茫然與誠懇半點不似作假,對他這番話,她是有八分信的。
早前葉盛淮不是說過,這人是晨間才突發高熱麼?沒聽說過有人才高熱個把時辰就壞了腦子的呀。
況且此刻瞧著他眉眼清明……哦,不對……
「你的意思是,晨間你剛醒來時,就發覺自己什麼也不記得了?」顧春盯著他直皺眉,滿腦門子糊塗官司,不自覺地扶著桌沿緩緩坐下。
赭衣公子重重點頭「嗯」了一聲,回視她的目光中重又生出淡淡的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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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不對啊!」顧春不輕不重地一拍桌,驚得赭衣公子倏地周身繃直。
「既你說有直覺警醒你不能吃別人拿來的東西,」顧春略抬了下巴,微微眯了眼,目光鎖定他面上的神情變化,「可晨間我拿藥給你時,你分明喝了。」
雖是不情不願的,但也並未頑抗到底。這顯然有悖於他口中所說,「不能隨意吃別人拿來的東西」。
赭衣公子安靜地聽她說完後,抿了抿唇,慚愧又誠實地答道:「那是因為你喂給我喝之前,自己先喝過一口。」
他雖腦子一片空白,卻也明白那時自己渾身發燙且手腳乏力,是需要服藥的。
驚聞自己在無意中當了一回別人的試毒銀針,顧春右肘撐在桌上,以掌托腮,鬱鬱地翻了個白眼,又細回想了一下晨間的種種,才懶懶掀了眼皮回望他。
「我沒喝,我只是稍微就口碰了一下,試試藥涼了沒。」
赭衣公子卻十分篤定的回道:「正因那時瞧出你是無心之舉,我才敢肯定你對我是無害的。」
「那我還先拿銀針制了你的穴道呢,當時你被制住動彈不得,我若是要剁了你,簡直就跟剁隻雞鴨一樣容易,」顧春腦中越發理不清楚了,「打哪兒就看出我對你無害了?」
「可你沒剁,」赭衣公子倔強地堅持著自己對她的這份莫名信任,「我眼下腦子空空的,除了你,我誰也不認識,誰也不敢信,這才叫他們請你過來……」
他需要有人來告訴他自己是誰,可除了顧春,他不敢讓其餘任何人知曉他什麼都不記得了這件事。
「大哥!不是我不願幫你,是我倆真不認識!」他那信賴的求助目光讓顧春無力招架,欲哭無淚,「也就是晨間你問了一句我是誰,哎呀,我那時就不該答你的……」
這下可好了,這人連自己名字都不記得,只記得她叫顧春,可不就賴上她了?
顧春絞盡腦汁想了又想,忽然抬手指了指緊閉的門扉:「門外那倆應當是你的護衛,幹嘛不問他們?」
赭衣公子遲疑又茫然地搖搖頭:「我也不知他們能不能信,只是始終有種感覺,就是不能被他們發現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否則可能會有危險。」
見她又瞪眼,赭衣公子連忙又補充道:「性命攸關的那種危險。」
顧春認命地抱頭嘆息,性命攸關都祭出來了……
要是不幫這忙,將來若這人真出了什麼意外,只怕她自己都會覺得自己不是吧。
「你想我幫你做什麼?」
赭衣公子暗自打量她片刻後,徐徐將一物推到她面前:「這塊玉牌,你知道它是做什麼的,對嗎?」
「為何這麼說?」顧春骨碌碌轉了眼,不答反問。
「晨間你將我的匕首放回枕下時,頓了一下。那時我枕下除了這塊玉牌,也沒別的東西了。」
顧春瞪著他。一直瞪著他。
如此條理清晰、觀察入微……卻一臉無辜又真誠地說自己失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