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李崇琰那飽含殷切期待的灼熱目光讓顧春倍感沉重……看不懂他在期待什麼。
在榻上趴了一會兒後, 顧春勉強算是有些緩過勁, 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場面實在不像話。
大晚上的, 有個男子坐在未婚姑娘的榻上——若是在中原,這姑娘怕是要被拖去浸豬籠。
不知為何想起之前在月夜下那次突如其來的親吻,不禁面上又紅,心中暗暗撇嘴慶幸自己是生活在團山而非中原。
羞窘不已的顧春自是不好意思繼續躺在榻上與他面面相覷, 趕忙著就要將自己的手自他的掌心抽回。
等了半晌也沒等來自己想聽的話,正失望不已的李崇琰察覺她的動作,立刻收緊了五指瞪她。那神情, 活脫脫就是寨中那叫「大黃」的犬兄被人動了食盆時的模樣, 彷彿她打算收回去的那隻手是他的一樣。
見他瞪人,紅臉顧春只好訥訥指了指桌上的茶盞:「我要喝水。」
李崇琰輕哼了一聲, 這才放開她,卻站起身走向窗下的桌前,替她倒了一盞茶水。
趁他走開, 顧春趕忙撐著起身下榻, 站直身捋了捋微亂的額發,還偷偷順手拍了拍自己微微發燙的臉, 試圖鎮定下來。
接過他遞來的茶盞後,顧春咕嚕咕嚕灌了個精光, 這才道:「聽阿瑤說,你近來都很忙的……」
她心中是打算裝傻充愣地拖到兩年後一別兩寬的,可畢竟那夜他不管不顧地親了人就將話挑明,此刻再面對他, 她實在控制不住心中不斷湧起的羞窘與尷尬。
說到底,花裡胡哨的伎倆往往敗於大開大合的直來直往……話本子誤人啊。
見她自以為不著痕跡地儘量遠離床榻,李崇琰心中略帶遺憾,卻還是順著她的話淡淡揚唇,「原來江瑤今日是來找你玩了。」
這話聽起來像是頗有玄機,讓顧春忽然想起,下午江瑤提及李崇琰這幾日很忙時眉目間隱隱有幸災樂禍之色。之前葉行絡曾提過,江瑤的父親已代表江家向李崇琰交出了家主令牌……這幾日,李崇琰怕是才真正見識到一些團山屯軍的棘手之處了吧?
「沒呢,沒玩兒,」她在心中謹慎地斟酌著措辭,朝他弱弱一笑,「阿瑤她是……下午才來的。怎麼了?」嗯,沒騙人,那時候午時剛過,說是下午也沒什麼錯。
李崇琰又不傻,一聽就知她這是怕給江瑤惹麻煩,還想幫著打掩護呢,哼。
雖說心中有淡淡失落,可他不會忙著逼她在「李崇琰」與「顧春的夥伴們」之間做選擇,那會讓她為難,他捨不得。
況且眼下他與江瑤,或者應當說他與團山屯軍之間的癥結並非私怨,公事公了,也不必將一知半解的顧春攪和進來,徒增她煩惱。
「你不累了?」他長臂一展,虛虛圈住她的脖子,將人往自己懷裡帶。
顧春被脖頸間突然橫亙的長臂迫得倒退兩步,正正退進他的懷中,背靠著他的胸膛。
怎麼會不累呢?
因為天熱,怕那一百斤的肉放過夜會壞掉,整個下午她與江瑤就沒歇過。這半日下來連江瑤都叫苦連天,何況原本就四體不勤的顧春。
「我、我還沒吃飯。」被他虛虛圈住脖子的顧春站得僵直,儘量不讓自己的後背貼上他的胸膛。她深深覺得覺得,這個夏天,未免也太熱了些。
李崇琰在她頭頂理直氣壯地接話:「我也沒吃。」
沒吃回家吃去!
顧春心中赧然又羞憤的默默懟了他一句,卻沒說出聲,只是詫詫地扭頭拿眼角瞥他。
見他也正定定望著自己,顧春好想翻白眼了:「你的意思是,叫我做?」
李崇琰居高臨下地笑覷她:「我做你敢吃?」
其實顧春覺得自己累得都快化了,可若兩人總在她這閨房內耗著,她總覺會發生一些不太好的事,於是只好硬著頭皮提議,將下午才醃漬的肉拿一些下來烤了吃。
李崇琰原本就只是想來她跟前膩著,對於吃什麼倒也不計較。
於是在顧春的白眼連天和一迭聲的「放我下來」中,李崇琰自覺又執著地抱著她下了閣樓,逕自走到堂屋廊下才放人。
取了半條肉,兩人一同進了廚房,就在灶前起了小堆柴火烤起肉來。
灶前的小凳子本就不長,兩人勉強能並肩而坐,偏偏李崇琰就要往顧春那邊擠。顧春被擠得讓無可讓,怕要跌下地,只能拽住了他的衣袖。
「你這人真是……」顧春沒好氣的苦笑著輕輕推了推他,「是在下輸了,行嗎?趕緊坐過去些,我讓你靠著還不成嗎?」幼稚!無聊!整天就想著佔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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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心思被當場揭穿的李崇琰尷尬笑著摸摸鼻子,終於不鬧她了。
入夜的團山靜靜的,蟲鳴蟬嘶細細,漸生涼意。
小火堆的紅舌斷斷續續地舔過被醃漬了一下午的肉塊,時不時有脂油滴落在柴火上,滋滋作響,乍亮起小束突兀的火光,迅速又偃旗息鼓。
被翻來覆去炙烤的肉塊散出愈發醇厚的香味,在小柴火的推波助瀾下,香料與肉類渾然天成,無休無止地誘得人食指大動。
「瞧著你生火、烤肉都很熟練,不像不會做飯的人哪。」顧春斜睨了那個沒臉沒皮偎著自己的人一眼,心好累。
李崇琰輕笑:「只是以往在軍中時,偶爾會與同袍一道打些獵物烤了吃罷了。若要做飯,那真不會,我甚少有進廚房的機會。」
他沒機會進廚房,並非因為他是一位皇子,也不是因為「君子遠庖廚」,而是他二十三年的人生履歷中,泰半時間是在軍中渡過的。
大縉後宮嬪妃分十四等,李崇琰的生母只是不上不下的七等充衣,於光化二十四年歿於宮中,時年他十一歲。自那年起,他便被養在長公主李崇環府上。
不過,李崇環自開府起就是一位掌兵的公主,對這個忽然被交給自己撫養的皇弟也不知該如何安置,索性就一直將他帶在身邊,常年隨軍打混。
光化三十年,他正式以新丁身份進了長公主麾下的原州軍;光化三十三年升調南軍都司,鎮守南境。
今年二月初八子夜,就在南軍又一次擊退越過邊境滋擾生事的遊牧部族奴羯後,負傷帶隊凱旋的李崇琰在中軍帳前見到了帶著「陛下口諭」前來的隋峻與燕臨。
對李崇琰來說,到了團山本寨的這幾個月裡,他才有機會觸摸到真正的人間煙火。
從前的他不知道,若有朝一日不得已要脫下戎裝、遠離沙場,那接踵而至的那些未知卻漫長的歲月,他該如何生活。
「無論父皇讓我來團山究竟意欲何為,至少,我終於知道不著戎裝的人們都是如何生活的,」李崇琰笑著望向顧春的眼睛,眸中溫柔如水,堅定,澄澈,沒有半點悲傷,「無論他有心或無意,總算終於盡了一回為人父的道義。」
之前顧春只知他大約不太受他那皇帝老子的寵愛,卻不知他竟慘成這樣,心中不忍,不自覺地伸手拍了拍他的頭頂以示安慰。
難怪打一開始就覺得這位殿下一點都不殿下,原來真相就是,他根本不是被當做殿下養大的。
「許多時候,我們比自己想像的要勇敢得多,只要還活著,怎麼都能把日子過出花兒來。」顧春笑眯眯地接過他烤好的肉塊,吹吹熱氣,忽然後知後覺地又扭頭望他。
「等等,你的意思是,收司、江兩家的家主令牌,整頓屯軍,不是陛下的主意?」
李崇琰點點頭。
顧春驚訝地瞪大了眼:「那你打算將屯軍的防線往外再推到漠南青原的計畫,也是你自己的主意?!」
她此言一出,李崇琰比她更驚訝:「你怎麼知道我打算將防線推到漠南青原?!」
從本寨東山翻過團山就是漠南青原。
那裡算是大縉與鄰國嘉戎接壤處。由於那裡距兩國邊境都近,位置較為敏[gǎn],為不起明面上的衝突,兩國都不涉及那處,算是個三不管地帶。
兩個月前,李崇琰命隋峻與燕臨勘過本寨地形後,就一直謀劃著好好整肅團山屯軍,之後將防線主動推到漠南青原。如此一來,一旦交戰,即便是最糟糕的形勢下,至少還可以為本寨和二十個副寨內不在屯軍編制內的老人及孩童爭取一些逃生的時間。
可這個計畫,李崇琰只對隋峻與燕臨交過底,就連司鳳池都沒明白他這個意圖。而他也能肯定,他沒有對顧春說過這個。
顧春見他皺眉眨眼地努力回憶,搖頭笑笑:「你沒說,是我之前在涼雲水榭看到你讓峻哥做的沙盤,瞎猜的。」
「你……會看沙盤?」李崇琰有些傻眼。
顧春並不在屯軍在編名冊中,誰沒事教她看沙盤?
「瞎貓碰上死耗子吧,」顧春邊吃邊道,「小時候我家書房裡是有那玩意兒的,你擺的那個陣型,彷彿有些像我曾見過的一種。」
李崇琰想起司鳳池提過,顧春是投親葉遜才到本寨來的。
不過奇怪的是,他看過四家家譜,印象中葉家家譜中並沒有關於顧春母親的記錄,可團山人並不像中原那樣有不將女子記入家譜的規矩。
他若有所思地笑了,歪著腦袋試探地問道:「你是說,岳父……或岳母的書房?」
顧春紅著臉咬牙,恨不得將他丟到火裡一併烤了。
「誰在跟你岳父岳母的,一刻不佔便宜你能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