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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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花廳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沐青霜面無表情地盯著賀征,烏溜溜的眼珠若有所思地輕動著,好半晌後才徐徐垂首,慢條斯理地重新戳了一顆水晶團子送到嘴裡,一口咬掉大半。

半顆水晶團子將她左腮撑得鼓鼓的,她閉緊了雙唇,咀嚼時沒有發出絲毫聲響。

她的動作從頭到尾都是安靜輕柔的,却不知爲何透著一種惡狠狠的氣息。

仿佛她咬掉的不是半顆團子,而是某個人的腦袋。

接連嚼完兩顆團子後,沐青霜才開口:「若我不肯呢?」

她在忍。

若這時候她還不懂得克制自己的脾氣,那可真是要完犢子了。

賀征有些懊惱地閉了閉眼,徐徐緩聲:「若你不肯,那我改日再問一遍。」

他知道,方才自己一時恍神的情不自禁,將事情搞砸了。他不該把這兩件事混爲一談的,尤其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

「好,明人不說暗話,我這會兒當務之急是處理家中的事,沒心思接你這茬,也沒閒功夫跟你掰扯什麽陳年爛帳。你再有滿腹遲來的少年心事,都給我老實憋著!」

沐青霜頓了頓,拿手中的小竹簽指著他,凶巴巴的眼神活像隻即將暴怒的小獸:「我沒找你翻舊賬,你倒不知死活地來招惹我,誰借你的狗膽?!等我從欽州回來你再問,到時我一定如你所願,捶爆你的狗頭!」

「好。」被她指著鼻子這麽一通駡,賀征非但沒有氣惱,反而淺淺勾起唇角,心中如釋重負。

這些日子以來,最叫他心中苦疼著慌的,其實正是沐青霜之前那種「往事如烟」般的雲淡風輕。

相較而言,他倒更情願她能打他、駡他,將心中所有的委屈與憤怒都悉數砸向他。

這是他欠她的。

從前,大家都說這姑娘任性狂肆,萬事隻由著自己來,從不知「體諒」與「妥協」爲何物。

可他知道,她一直是個極有分寸的小姑娘,所有的任性狂肆不過是對小節小事,在大是大非上,她心中自有輕重。

當年他執意出走的緣由實在過於明正堂皇,她明明難過,明明憤怒,却沒有指責他半句,甚至準備了一套無懈可擊的說辭,讓他可以心無挂礙地離去。

從頭到尾,她唯一一次的宣泄,就是在月下長街,借著微醺醉意伏在他的背上狠狠咬了他,啜泣著說「我不會等你」。

如今他既僥幸地活著回到她身邊,他不但打定主意要護著她渡過沐家的這場危機,也願意在她面前將自己放到卑微的位置,讓她將當年沒能痛快宣泄出的委屈與怒火一一補上。

「欽州那頭我早已安排穩妥的人先去打點,待再過幾日你的傷好些,咱們就出發。」

他料到沐青霜大概需要去欽州見沐青演一面才能做出决斷,所以這些日子在利城緊趕慢趕處理公務,就是爲了騰出時間,以便親自護她往返欽州這一趟。

「你給我閉嘴,誰跟你『咱們』?」沐青霜重重嚼著口中的團子,冷笑著覷他,「我的傷已經好了,我自己去。」

「欽州那頭的形勢幷不簡單,我必須親自護著你過去才能放心……」他直直看著沐青霜,低聲道,「求你。」

若是旁的事,賀征必定由著她,獨獨這事上他不能讓步。

****

次日一整日,沐青霜在自己的院子裡足不出戶,只管蒙頭大睡,餓醒了就叫桃紅將飯菜端進寢房吃。

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麽,或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

到了十一月十六,她早早換上銀紅束袖武服,沒事人似地晃出了院子,笑吟吟接下衆人送上的生辰賀禮,又去厨房瞎攪和了好半晌。

按照她之前與向筠商量的那樣,今年的生辰幷不擺席宴請外客,唯一被邀請登門的就只有令子都了。

令子都是巳時到的,這時離飯點還有一個時辰,向筠忙著裡裡外外張羅,賀征又不知跑哪裡去了,沐青霜與他大眼瞪小眼地乾巴巴寒暄幾句後,索性提議去自家小校場。

「你可別折騰了,身上的傷都還沒好呢。」令子都不太贊同地皺眉。

畢竟今日是沐青霜的生辰家宴,令子都的著裝顯然較平日隆重許多,水藍色流雲錦襯得他眉目舒朗,像個閒雲野鶴的江湖游俠。

沐青霜不以爲意地擺擺手,笑道:「都是外傷,哪裡就要死要活了?老老實實養了快半個月,如今也差不多了。就是靜養太久,周身骨頭不是骨頭肉不是肉的,想找人打一架散散悶氣。」

「那行吧,我就權當個給你解悶的沙袋了。」

眼下沐家是個什麽處境,令子都多少是知道些的。不過他也明白沐青霜幷不希望自己捲入其中,便也不多嘴亂問,一路上隻與她笑談些閒話。

沐青霜帶著令子都先去找了沐青霓,問她要不要跟著去小校場觀戰。

沐青霓雖性子活潑跳脫,一直以來却是沿著沐青霜從前的路子在走,若無意外,將來又是一位沐小將軍。

當年賀征他們走後,令子都在赫山講武堂榜首的位置上待了一整年,實打實也是個頂尖的高手。這事沐青霓是知道的。

沐青霓一聽這兩人要去小校場過招,自然不會錯過這樣大好的觀摩機會,而沐霽昭則根本不知道這是要去幹嘛,反正沐青霓在哪兒他在哪兒就對了。

兩大兩小進了小校場後,沐青霓便抱著沐霽昭坐在場邊廊檐下的長凳上,興致勃勃地瞪大眼睛觀戰。

這幾年沐青霜與令子都來往幷不算十分頻繁,只是偶爾她從金鳳山回來休息時總能趕上令子都得閒,便一道喝酒吃飯叙叙舊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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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要說交手切磋,這還是二人從講武堂出來後的頭一回。

畢竟是沐青霜的生辰之日,動刀動劍也不合適,兩人便挑了長棍來切磋。

一個領著沐家暗部府兵,一個坐鎮利州軍循化營,五年下來兩人都有了不小的進益,一時間纏鬥得難解難分。

沐青霓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倆在場中的身移影動,平日裡嘻嘻哈哈的小姑娘此刻神情出人意料地嚴肅,還漸漸蹙起了小眉頭。

她看得太過專注,全沒注意到自己身後何時多了個人。直到被她抱的沐霽昭笑嘻嘻喚了一聲「賀二嘟」,她才猛地一回頭。

「噫!賀阿征你想嚇死誰啊!」沐青霓拍拍胸口,瞪著站在自己身後的黑臉賀征,猛地站起來將懷裡的沐霽昭硬塞給他。

賀征讓傻笑的沐霽昭穩穩坐在自己的臂上,左手護在小傢伙腰後,神情沉喑,目光片刻不離場中。

餘光瞥見沐青霓還在瞪著自己,賀征隨口道:「頭頭,你鼻子很靈,耳朵却不行。」

木棍相擊時的聲響中,只見沐青霜一招一式大開大合,而令子都却始終不著痕迹地處於守勢,讓得極有分寸,恰到好處。

「呸!我只是看得太專心,一時沒留神周圍的動靜罷了!」

「那你往後要格外注意這一點,」賀征淡聲提醒道,「戰場上瞬息萬變,爲將者擔負著麾下士卒的生死存亡,無論何時都須得有眼觀四路、耳聽八方的警醒。」

這回沐青霓沒與他强嘴,反倒若有所悟地點了點頭。

片刻後,她眼兒骨碌碌一轉,反手指著場中:「賀阿征我問你啊,你和瘋子都,誰厲害?」

「若論單打獨鬥,或許勢均力敵吧。」這會兒賀征雖看著令子都是哪兒哪兒都不順眼,却還是做出了中肯的評價。

他是個明眼人,方才稍稍掃了兩眼就看出了令子都這些年的長進——

自然也看出了令子都一直在放水。

不過,叫他意外的是,不但他看出來了,連沐青霓這小姑娘都看出來了。

「瘋子都他是不是,」沐青霓有些狐疑地回頭又打量了一下場中的形勢,猶猶豫豫地脫口道,「對我青霜姐,有點……那種意思?」

小姑娘快要十歲了,正是半懂不懂的年紀,也是藏不住話的年紀。

她的話顯然戳中賀征心中隱痛,偏沐霽昭還樂呵呵笑著學舌,强調一遍:「辣種意實。」

賀征臉色沉得像朵快要下雨的烏雲:「子都他常這樣放水?」

「對青霜姐放水嗎?」沐青霓聳了聳肩,「不知道啊。以往他每次來,都只是和青霜姐喝酒談天,我這也是第一回見他倆切磋。」

沐青霓偏著腦袋咬著唇角想了想,再度覷著賀征:「從前你和青霜姐過招時,你讓嗎?」

這個問題勾起了賀征許多回憶,他淡淡垂下眼簾:「我從不和她過招。」

即便當年百人大課時,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避免與她對戰。

那時所有人都認爲這是他作爲榜首的倨傲與不屑,或許連沐青霜自己都是這樣想的。

「爲什麽?你覺得她打不過你,不稀罕跟她動手?」沐青霓好奇追問,「我聽人說過,以往你在赫山講武堂從無敗績。」

賀征搖了搖頭,感覺自己的耳尖霎時燙得如野火燎原:「她是個了不起的對手。與她交手時,應當全力以赴,才是對她最大的尊重。」

也正因如此,他從沒想過要成爲沐青霜的對手。

在很早很早以前他就知道,面對沐青霜,哪怕只是尋常切磋與例行演練,他都下不去手——

打從她第一次出現在他旖旎羞耻的少年綺夢裡,他將她壓在身下,却怎麽也不捨得用力太狠時,他就知道了。

連他自己都沒想到,他對沐青霜這姑娘,會束手無策到如此荒唐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