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二月十二,春光濃似酒,雨後滿城青。
正巳時,嚴懷朗的馬車到了絃歌巷,才在月佼所居的小院門口停下,院門便被打開了。
小姑娘今日著一身象牙白古香緞裁的百褶如意月裙,腰間的翠煙錦帶長長過膝,外罩豆青軟花錦袍;肩若削成,腰如約素,竟有幾分聘婷裊裊的嫻雅意態。
「我聽著馬車的聲響,就猜是你來了。」月佼扭頭,笑吟吟對立在馬車前的嚴懷朗說話,卻不忘將院門關好。
嚴懷朗望著她,抿了抿忍不住上揚的唇角,口中不鹹不淡道:「挺好的。」
「什麼挺好的?」
面露疑惑的月佼一手抱了個三層的小木匣子,單手拎著裙擺,小步下了門前石階,走到嚴懷朗跟前。
她順著他的目光低下頭,發現他是在瞧著自己的衣裳,心中不知為何就生出了些許羞澀的彆扭。
「看哪兒呢看哪兒呢?不像話。」她趕忙垂了眼睫,不敢直視他,口中嘟嘟囔囔的斥責顯得毫無氣勢,略帶慌張地率先上了馬車。
嚴懷朗滿心好笑地望著她倉皇逃竄的背影,心道,我也沒看不該看的地方啊,哪裡就不像話了?
進到車廂,抱緊小匣子坐好後,月佼有些不自在的理了理裙擺,又抬手輕輕拍了拍自己發燙的面頰,盡力平復著鼓噪的心跳。
這身料子是年前嚴懷朗年前托衛翀送來給她的,之前一直忙著考試的事情,隨手擱在房裡就忘記了。
前幾日收拾東西時才忽然又瞧見,想想不該浪費,她便拿去裁縫鋪做了衣裳。
因為今日是提前與嚴懷朗約好的,說了要去他家中將她緊要的那些東西放一放,所以她這身衣裳本是特地穿給他看的——
畢竟料子是他送的,做了衣裳穿給他瞧瞧,也算是個小小的禮貌。
可當他真的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
月佼真是想破頭也不明白,方才心中是在慌張什麼。
待嚴懷朗跟進來坐定,馬車徐徐駛向高密侯府。
車廂內只二人相對而坐,若是不說點什麼,氣氛便顯得很怪異。
「那個,你是說,東西放在你外祖父的府中嗎?」月佼清了清嗓子,憋出一句廢話來。
好在嚴懷朗也沒讓她下不了台,很給面子地「嗯」了一聲。
月佼想了想,又問:「那,會不會很冒昧、很打擾呀?」
嚴懷朗淡淡一笑:「就你那小不丁點兒的匣子,能打擾誰?」
他想起當初離開飛沙鎮時,這姑娘的行李可是沉甸甸幾大箱子,如今叫她將緊要的東西收一收,卻只有小小一個三層匣子——
所以,當初那幾大箱子差不多全是衣物?
「哦,」月佼訕訕地咬了咬唇,絞盡腦汁又想出個新的話題,「我下個月從營地回來後,就找你將這匣子取回來的哦。」
嚴懷朗無聲歎了口氣,輕聲道,「那時我可能不在京中,你若有急用,直接去取就行了。我已經同祖父說了,跟家中上下也交代過的,他們都知道你。」
「誒?你不去營地,是要出京辦差?」月佼驚訝地看向他,關注的重點似乎有些歪,「是『洞天門』的那件案子嗎?還是往北邊去嗎?」
「各自公務上的事,便是同僚之間也不能隨意打聽,這是監察司的規矩。」
嚴懷朗淡聲提點了這一句,月佼便立刻點點頭,規規矩矩地不再多問,只是垂下腦袋打開了懷中的小匣子,專心地翻找了片刻。
月佼自小匣子第二層中取出一個小瓶子,遞到他手中,小聲道:「『洞天門』從前自紅雲谷買過許多種毒藥,這個你帶在身邊,若不小心中招了,就趕緊服一粒。」
這是第五家家傳的解藥,能解紅雲谷所出的很多種毒;若是運氣不好,正巧遇到解不了的那幾種,也還能撐一撐。
「紅雲神女」之所以能與谷主平起平坐幾百年,除了是「天神諭者」之外,還有個原因就是她們手中有一些谷主沒有的藥方,或是毒藥,或是解藥,總之這些方子只在每一代神女之間口口相傳,絕不外洩。
嚴懷朗心中微甜,眉眼帶笑,卻並未伸手去接,只淺聲道:「你自己留著就好。」
他見她既將這藥放在小匣子裡,算作「緊要物件」之一,想來這藥並不易得,還是讓她留著以備不時之需。
見他拒絕,月佼惱了,隨手一拋,迎面扔進他懷中,氣鼓鼓地轉開頭不想再和他講話。
她心中一直清楚,嚴懷朗幫她許多。可以說,若不是遇見嚴懷朗,她絕不會如此輕易地成為如今這樣叫自己滿意的月佼。
可惜她眼下也沒有什麼可以報答他的,這藥是她這匣子緊要物件中不多的一樣可以送給他的,他的拒絕讓她有些說不出口的委屈和失落。
嚴懷朗見她氣鼓鼓的模樣,趕忙道:「我的意思是……」
「閉嘴,這會兒不想同你說話,」月佼扭頭,幽幽怨怨瞪他一眼,又撇開頭,氣呼呼哼道,「你若實在不想要,就扔了餵狗去。」
見她似乎當真惱了,嚴懷朗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哄,只能將那尚帶著她掌心餘溫的小瓶子捏在手中,滿心裡一團亂麻。
完了,小姑娘不理人了。
沉默中,月佼瞪著車壁上的紋路,越想越懊惱,越想越委屈,眼眶漸漸有些熱燙了。
她驀地想起當初在鄴城時紀向真說過,「嚴懷朗出身高門,又是陛下器重的能臣」,什麼稀罕的東西沒見過呢?
到底是她冒失了。
一直以來嚴懷朗始終以誠相待,在她面前沒有絲毫架子,友善且周到,凡事關照、諸事提點,這使她忽略了自己與他……根本是不一樣的人。
在她看來很貴重的東西,對他來說大約只能算是不值一提的累贅吧。
………
月佼跟在嚴懷朗身後進了高密侯府,心中愈發低落了。
偌大的侯府精雅而不失威嚴,亭台樓閣、水榭山石,無一不透露著朱門繡戶的端肅清貴。
就連途中遇到的每一個侍人或護衛,都是氣度堂堂、舉止得宜的模樣。
嚴懷朗他,就是在這樣的地方長大的呀。
月佼偷偷歎了一口氣,想起小時候聽祖父說過,「朋友之間要有來有往,方能長長久久」。
可一直以來,都是嚴懷朗在幫她,她卻什麼也回報不了。
一則他什麼也不會缺,二則她也拿不出什麼來……她能給的,對他來說也未必是用得上的。
虧她還一直大言不慚地說自己與他是朋友,哪有朋友總是佔人家便宜的。
路過九曲迴廊時,有一位侍女模樣的人迎面行來,畢恭畢敬地向嚴懷朗執了禮,似是有事要稟,嚴懷朗便停下腳步,回眸向身後的月佼投來安撫似地的一瞥。
那侍女對嚴懷朗說「忠勇伯府派了人來,三公子與小小姐也過來」如何如何的,落在月佼耳朵裡,跟聽天書似的。
接著又在說「年前陛下賞賜」、「夫人請二公子幫忙斟酌給公主殿下的及笄禮」……
月佼聽得雲裡霧裡,每一個字都聽得懂,卻始終理不太清楚他們是在說些什麼。
到後來她覺得自己像是忽然失聰一般,只瞧見嚴懷朗舉止從容,似乎對那侍女交代著了什麼。
月佼有些自嘲地扯出苦澀的淺笑。
想想也真難為嚴懷朗一直讓著她,或許有很多時候,他對她的言行也是同樣一頭霧水吧?
這是她兩世為人以來,第一次清楚地明白,什麼叫「雲泥之別」。
「好了,走吧。」
嚴懷朗的聲音讓月佼回過神來,舉目四顧已不見方纔那名侍女的蹤影。
她抱緊了懷中的小匣子,勉強擠出一張若無其事的笑臉:「我忽然想到,既你要出京去,我若將東西放在你家中,好像……有點奇怪呀。」
「奇怪什麼?」嚴懷朗皺眉,心中有種不太愉快的預感,一時卻又抓不住。
月佼仍是笑著,一對眼兒彎得有些誇張:「我想了想,索性放到紀向真那裡,到時我倆一路從營地回來就可以直接去取的,還順路呢。」
她這是跟誰在那兒「我倆」呢?!
嚴懷朗面色一凜:「紀向真在雅山紀氏的京城分舵只是借住,他自己都是個寄人籬下的,你就別去裹亂了。」
「哦,是這樣的呀……」月佼使勁眨了眨眼,掩去眸中忽然浮起的水霧,嗓音低低的。
在這京中,她算得上有交情的也只有嚴懷朗與紀向真二人,既然紀向真那裡不方便,她彷彿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於是她垂下臉,訕訕笑道:「那、那就只能再麻煩你這……一回了。」
有某個瞬間,嚴懷朗幾乎要疑心她吞掉的那兩個字是「最後」。
「你是不是還在為方纔的事生氣?」嚴懷朗心中驀地焦灼起來,不知她為何忽然一副拘謹的模樣,「我真不是……」
「啊?沒有的,沒有的,」月佼笑著搖頭打斷他,輕聲道,「哪有那麼小氣,我明白你先前是好意,想叫我留著自己用的。」
「真的沒有生氣了?」嚴懷朗狐疑地蹙眉,細細打量她的神色,心下卻始終惴惴不安。
月佼抿了抿唇,笑瞇瞇地催促道:「那就走吧,是要放到哪裡?」
「既這些都是你最要緊的東西,放到我的書房裡才安全,」見她又恢復了如常的神色,嚴懷朗按捺住不穩的心緒,難得囉嗦地解釋道,「我院中隨時有護衛巡防,我不在家中時,也不會有人進我的書房。」
月佼點了點頭,面上帶著笑,一路沉默地跟在他身後。
………
嚴懷朗的書房中有很精巧的暗格,放著許多機密的東西。
他當著月佼的面將暗格打開,讓她自己親手將小匣子放進去。
月佼看了看暗格中那些神秘的卷宗與盒子,轉頭對嚴懷朗道:「當真可以和你這些東西放在一起嗎?」
嚴懷朗心中再度不安地揪緊,眉心皺起:「為什麼不可以?這裡本就是我用來放緊要物件的。」
可是,「月佼的緊要物件」,與「嚴大人的緊要物件」,根本就不可能是同樣份量呀。月佼輕咬住下唇,在心中斟酌措辭。
片刻後,她才尷尬笑道:「我這裡頭……有一些……毒藥。」
「我又不會偷吃,」嚴懷朗沒好氣地輕瞪她,總覺她哪裡怪怪的,「廢什麼話,趕緊放好。」
怕再僵持下去會將場面攪得難堪,月佼「哦」了一聲,踮起腳將那小匣子放進高處的暗格中,小心翼翼地避開暗格中原本的物品。
「好了,多謝你呀。」月佼回身,對嚴懷朗笑道。
嚴懷朗的目光越過她的頭頂,冷冷瞪著暗格裡。
三層小匣子乖巧地緊靠著左側磚壁,與暗格內原本就在的那些物品中留出不大不小的一道空隙。
涇渭分明。
腦中忽然浮起的這四個字,讓嚴懷朗胸臆之間頓生無名火氣。
他賭氣似地長臂一伸,將暗格中原本那些東西一股腦推到左邊,任它們緊緊偎在那個三層小匣子旁邊。
月佼「咦」了一聲,還沒來得及回頭看個究竟,他就將暗格給關上了。
………
將東西放好以後,各懷心事的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書房。
月佼正要告辭,卻見先前在迴廊中遇見過的那個侍女候在院中。
「二公子,夫人請您即刻過主院一趟。」侍女執禮稟道。
嚴懷朗扭頭望著月佼,嗓音輕柔:「一同去我外祖母那裡坐坐吧。」
月佼連忙搖頭又擺手:「不了不了,你忙你的,我自個兒回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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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先去喝茶吃點心等我一會兒,我很快就回來,還有要緊事同你說的,」嚴懷朗心下一沉,不給她拒絕的機會,轉頭對那侍女道,「你領這位姑娘在廳中稍坐。」
聽他說還有要緊事要告訴自己,月佼也不好再矯情,老老實實跟著那侍女去了廳中。
匆匆趕往主院的嚴懷朗越想越不對勁,卻始終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讓那小姑娘忽然對他一副……生分的模樣。
對,就是生分。
明明早上剛見面時還好好的,彷彿是……從他婉拒她給的解藥之後,她就變得怪模怪樣了?
他暗暗咬牙,若不是發話的人是外祖母,他真想立刻轉頭回去同她解釋清楚。
眼看他要出京一段日子,若不將小姑娘心中的氣順好,只怕後果會讓他愁斷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