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此時的客艙其實比夜裡嘈雜許多,畢竟大多數人都無事可做,只能靠閒聊打發時間。畢竟幾十號人在說話,哪怕沒有誰大聲嚷嚷,那嚶嚶嗡嗡的動靜也是夠嗆。
可趙蕎一夜沒睡實,這會兒當真是累極,躺下沒多久就睡著,甚至做了個夢。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夢。因為夢裡的場景是武德五年冬神祭典後的溯回城,夢境中那些事都曾確確實實發生過。
「這都跟了多少天了,你煩不煩?都答應你不會說出去了!我指天立誓,這輩子都不再提,這還不行?!」
夢裡的趙蕎很不耐煩,站在冷清的巷子中回身怒瞪賀淵。
夢裡的賀淵滿目清冷,嗓音像雪後的天氣一樣沁寒:「你答應得太痛快了,恐怕有詐。」
「我’油炸’你個死人頭啊!那你想怎麼樣?殺了我滅口?」趙蕎回身走到他面前,高抬下巴露出脖頸, 「喏,趁著四下無人,趕緊動手!趕緊!」
賀淵的目光淡淡滑過她脖頸,旋即撇開臉去: 「我沒要殺你。」
「當我瞎呢?你那臉上就寫著’殺人滅口’四個大字!」
「你不是說你不識字?’殺人滅口’這四個字認得?」
「那就是個說法!吵架你還摳字眼?毛病,」惱火的趙蕎忍不住推了他一把,「滾滾滾,跟你說話我自個兒就能原地燃起來。難怪你平日不愛與人說話。就你這討嫌的嘴,話多容易挨揍!」
語畢旋身,踏著重重的大步往前走,頭也不回地吼道:「要不是我的人打不過你,就該將你扔瀅江裡餵王八!既這麼愛跟,有本事你跟一輩子!」
偏生後面那人腿比她長,慢條斯理三兩步就跟了上來,冷冷淡淡還嘴:「這可是你說的。跟一輩子就……你這是去哪兒?」
「茅房,」趙蕎回頭睨他,笑得惡劣又挑釁,「你跟啊!不跟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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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個……小流氓!」
看著那張英俊面龐霎時從冷冰冰變成紅通通,她總算知道該怎麼治他了。
*****
這一覺約莫睡過去大半個時辰,趙蕎醒來已是正申時。
賀淵的那件披風已沒蓋在她頭上,而是規規整整蓋在她身上,與她自己那件披風兩相重疊。
她坐起來,低垂眼眸看著披風上的織紋,輕笑一聲。
做夢這種事真的有些不講道理。
她都有日子沒功夫去想與賀淵之間的事了,回憶卻突然入夢。
當初兩人相看兩厭,誰都不肯好好說人話,就這麼著最後還能走到一起,實在叫人啼笑皆非。
可偏就在瞭解了對方不為旁人所知的另一面,情生意動後,他又什麼都忘了……哎,或許就是所謂造化弄人吧。
眼下她也不知該不該強求,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旁側遞來一個水囊,趙蕎愣了愣,接過的同時扭頭看去。
賀淵低聲道:「方才我出去站了會兒,看到船家老大手臂上那個印記,是個古體的’巫’字。」
趙蕎抿了一口清水,點點頭,若有所思。
不知在她睡著時賀淵又對韓靈說過些什麼,韓靈湊過來對她再三保證,之後再不會對她的任何決策指手畫腳,也不會給她拖後腿。
這對她來說自是很好的事。
收拾齊整打算去找船家老大時,賀淵從後扯了扯她的衣袖。
「怎麼了?」趙蕎回眸,疑惑蹙眉。
「我拿走了你的荷囊,」他喉間滾了滾,稍頓後,神色有些冷硬,「防你亂來。」
他沒有說「亂來」什麼,說話時語氣、神情也稱不上和善,就像當年在溯回城初遇時那般。
可如今的趙蕎卻已能聽懂他沒說出口的關心與擔憂,再不會因兩人牛頭不對馬嘴各說各話而上火與他犯衝。
他這是怕船家老大若引她去服「賽神仙」,她為了博取對方信任便孤注一擲主動上套–
在先前某個轉念間,她是曾有過這般危險的想法。
「嗯,別擔心。方才韓靈說了那玩意兒方子邪,目前尚無克制之法。我有數的。」
*****
船家老大果然尋出些祭船剩下的黃紙、香燭,又另拿了一碟果子和半壺酒來。
「就隻這些了。」
「出門在外,又在船上,能有這些表個心意已經很好了。實在多謝您。」趙蕎感謝再三,又轉頭讓賀淵取出三個銅子給船家老大。
船家老大倒沒說不收:「不值這麼多,又不是齊全成套的物事。我收兩個意思意思就行。」
又叫船工拿了個破碗來給她燒黃紙用。
在後艙門前的角落裡簡單遙祭一番後,趙蕎便順勢拉了賀淵坐下,與船家老大攀談起來。
「我說您這麼年紀輕輕就掌家呢。哎,也怪不容易的,」船家老大同情一嘆,摸出火石來,「冒昧問一句,令尊不在後,怎不是令堂挑家中大樑呢? 」
「實不相瞞,我父親出意外後,家中兩個母親都傷心得沒了主張,提不起精神打理家業了。」趙蕎無奈笑笑。
「兩個母親?」船家老大驚訝地瞪了瞪眼,上下打量她一番,「那您家可是大戶人家啊!」
大周《戚姻律》中,若家主有九等以上官身,或因對當地有所貢獻而被官府嘉獎「鄉紳」頭銜,則允准其迎兩名伴侶。
趙蕎是故意透這個風給他的。
「咳,早些年戰亂時,我祖父做了點不好說的營生,給家裡攢下薄薄基業。聽說武德太上皇還沒進鎬京那會兒,號召民間捐錢捐物助驅逐外敵,我祖父捐了些,就這麼得了個義紳的名頭。面上光而已,談不上多大個門戶。」趙蕎隨口瞎編,張嘴就來。
好在她旁邊的是賀淵而不是韓靈,不然必定要笑出聲。
賀淵抿唇,垂眸看著腳尖,心道她這也算天賦異稟吧,什麼瞎話都能說得跟真的似的。
船家老大笑呵呵指了指趙蕎:「謙虛了不是?出門在外財不露白,我懂我懂。您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
趙蕎抱拳苦笑:「我也不瞞您,家底兒麼是有點,不過眼看著就要坐吃山空了。要不我們小兩口也不用帶班子到處掙活兒養家不是?」
「走南闖北撂地擺攤,不是個清閒事,」船家老大點頭附和,「您二位瞧著年歲不大,既吃得了這份苦,早晚出人頭地。」
戰亂年月祖輩做了些上不得檯面的勾當發了橫財後,捐助復國之戰得了「義紳」名頭將門楣洗乾淨,給後代多少留幾分家產。後代中未必人人有本事,有些就只能守著祖產等著坐吃山空。這種事在當今也不少見。
趙蕎的說辭三分露七分遮,落在船家老大耳中倒更合情合理了。
「承您吉言!」趙蕎見他沒有再深談的意思,心中稍稍起急,面上流露出苦澀愁緒,「若我父親還在就好了,許多事他還沒來得及教我呢。哎,兩位母親也總是以淚洗面,念念叨叨說這都兩三年了,給他燒過的東西也不老少,總不見他來夢裡捎個話。」
船家老大笑瞥她一眼,低頭咕嘟咕嘟抽了幾口水煙,沒接話。
趙蕎不以為意,兀自又道:「您說,會不會真是人死如燈滅,燒什麼都不過是活人自己安慰自己罷了?」
「要我說啊,那就不是,」船家老大寬慰道,「您想啊,從古至今人人都這麼做,這事就肯定有它的道理。令尊沒有入夢相見,想是有什麼緣故。人只要生前沒做什麼大奸大惡的事,死後是要踩著天梯神道登仙境的。若機緣對了,家人上那道去尋一尋,還是能見著面。」
趙蕎嘖舌:「還有這種說法?」
「您沒聽過?」船家老大笑了,「入夜還得靠碼頭攬客,我先去吩咐些事,得空再與二位細細說。」
「好,您先忙。」
*****
回到客艙門口,趙蕎嘆了口氣:「他比我想像得要謹慎。方才我是不是話頭拋得太急了?」
她不是個耐煩與人周旋的性子,有什麼事總願直接撂地。這種習慣往好聽了說是直率俐落,但有時卻容易壞事。
就像那年在溯回城,賀淵請求她不要將「那件事」說出去,她毫不猶豫一口應承,反倒讓賀淵誤以為有詐,跟前跟後差點沒把她煩死。
方才她好像又犯了這毛病。
船家老大本來已信了她是薄有家底的人,也接了她的話,不著痕跡地拋出點苗頭來。可就在她想進一步往深了去引時,他忽然謹慎打住了。
此刻趙蕎回頭反思再三,實在吃不准是自己太急躁引發他的疑心,還是旁的緣故。
她很忐忑,也很煩躁。
賀淵想了想,誠實點頭:「是。急了些,容易讓人覺得有詐。」
「我油炸你個死人頭!」趙蕎遷怒炸毛。
「不是你自己問我的嗎?」賀淵擺出無辜的冷漠臉,「我只是如實作答。」
「我出了紕漏自己不知道嗎?要你說?!」趙蕎一把將他推抵到船板上,兇巴巴惱羞成怒,「這就好比有個長得不好的看人問你,’我是不是很醜’?人家這時是想聽你如實作答嗎?!你但凡是個人,都該知道寬慰一句說’你不醜,還有救’!」
「受教了。」賀淵垂眼看看抵在自己胸前的那隻手,又看向趙蕎那躍動著小火簇的明眸。
趙蕎收回手來,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自己先笑了:「看什麼看?沒見過惱羞成怒亂發脾氣的人啊?」
順手幫他理了理衣襟。「對不住啊,我急起來脾氣就不好的。」
「嗯。」
雙雙沉默片刻後,賀淵清了清嗓子。
「我想了想,若真有個人那麼問我,」賀淵神情鄭重而誠懇,「我會告訴對方,韓靈那裡有一種叫’玉容春’的藥膏。太醫官還有幾種養顏的方子。」
在他的觀念裡,提供幾個能實質解決問題的法子給對方希望,比空口白話的寬慰要有用。
雖方才趙蕎拋出話頭急了些,但據他從旁的觀察,船家老大只是慣例謹慎,不像起疑的模樣。
他一面盤算著,轉身往客艙裡回了。
趙蕎聽出他的弦外之音,跟在他身後小聲問:「你想告訴我什麼?」
「不用救,」賀淵在自己的地舖床位前站定,回眸遞給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語帶雙關,「你也沒那麼醜。」
正坐在他床位上與對面一位大叔閒聊的韓靈驚訝地抬頭,歪著腦袋看了看趙蕎,又看看賀淵。
在京中,即便對趙蕎成見再深的人,也無法在相貌這件事上挑她半點毛病。就這粗衣布衫都遮不住光彩的長像,叫「也沒那麼醜」?!
「二當家,我恐怕得替你把個脈,」韓靈伸出手去,「看看你是幾時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