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即便面對十年來親密無間的幾個夥伴們, 顧春也從未如今夜這般與他們談及過自己的父母。
雖說她的身世在團山並不算什麼秘密, 可這其中複雜又離奇的矛盾與關聯, 使這個話題彷彿怎麼聊都不對,於是索性大家都避而不談。
今夜她原本只是想讓李崇琰注意到屯軍的隱患, 順便從側面提醒他, 他整軍的方案之所以阻力重重, 是因這其中還有許多關節他沒弄明白。
可當談到戰神葉遐當年在原州的風采時, 李崇琰眸中乍亮的敬仰讓她心中頓時喊糟。
萬沒料到,李崇琰竟會是自己母親傳奇終點的見證者之一,早知如此……哎,千金難買早知道。
事實上如今的顧春並不憚與人談起自己的父親,可她特別怕與人談起自己的母親。尤其,若對方正巧又是自己母親的「信徒」時, 這對她來說就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因為按照一般思路,她既是葉遐的女兒, 那無論如何都會有一些過人之處。
可實在是不巧,她真就沒什麼過人之處, 再怎麼奮進也成不了下一個葉遐。
即便沒有她父親的因素在, 她也成不了下一個葉遐。
她只是顧春,做不出驚天動地之事,實在擔不起什麼厚重期許啊!
「那什麼, 怎麼越扯越遠了,」回過神來的顧春訕訕笑著,偷偷往後蹭了半步, 不著痕跡地退離李崇琰的懷抱,「總之,我就是想說,你領兵多年,團山的問題你一定看得比我透徹。只是有些事大家會故意瞞你,若有影響你推行整軍的細節,只要我知道的,你都可以問我。」
她也只能幫上這麼多了。
「我眼下就有一個疑問,」李崇琰有些不滿地皺眉,目光灼灼地瞪著她,「很大的疑問。」
顧春有些緊張,怕他問出一些太過複雜深邃的問題:「你說。」
話音未落,李崇琰長臂一伸,將她抓回自己的懷中,惱聲咬牙:「我是抹布嗎?用完一丟就想跑?」
顧春被他那委屈發惱的模樣逗笑,自他懷中抬眼與他對視片刻後,輕聲嘆了嘆氣。
這一切真是亂七八糟啊。
原本她只是想好好跟他說說屯軍隱患的問題,是怎麼東拉西扯就說到她的身世的?怎麼莫名其妙又扯到他們兩人之間那一團亂麻了?
「既然話都說開了,你也該明白,」顧春被他鬧得一個頭兩個大,又掙不出他的懷抱,只能將話挑明,「我們,不合適。」
這話說出來,她心中是有一絲痛意的,但更多的是釋然。
她早知自己身份尷尬,若要考慮婚配,自是越不顯眼的人越好,否則早晚會給對方帶來麻煩。
而李崇琰作為當下唯一一個尚未封王的皇子,若沾上她,恐怕麻煩會比一般人更大。
「你說的是,『我們』,那合不合適,就不是你一人說了算的,」李崇琰扣在她腰間的手臂發緊,「不必去考慮你的身世會不會給我帶來什麼影響,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封不封王他不在乎,畢竟這些年一路行來,無論他被置於在旁人看來何等荒謬的境地,他最終都憑著孑然一身站穩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他既護得住自己,自然也護得住懷中人。
僵持半晌後,自暴自棄的顧春拿額頭往他懷中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撞,口中疑惑又焦慮地輕喃:「究竟是……看上我什麼了啊……」
任她飽讀各種話本子,也沒見有哪一家的話本子上有這樣荒唐又惱人的狀況。
「看上就、就看上了,這種事,誰管它為什麼,」她這放棄頑抗的態度讓李崇琰立刻心花怒放、心猿意馬,「總之,整軍的事一了結,就、就成親!」
顧春嚇壞了,滿面通紅地抬起頭瞪他:「我還沒想好!」
「沒事,你慢慢想,」李崇琰神思不屬地盯著她一張一合的唇瓣,笑得志在必得,「成親之前的時間都留給你慢慢想。」
「你這算強買強賣!」顧春氣笑了,差點忍不住抬腿踹他。
李崇琰對「強買強賣」這個說法不做回應,只是忽然一本正經地問道:「你什麼時候偷偷往唇上擦的胭脂?」
「我沒有啊,」顧春見他眸中的疑惑不似作假,還認真地拿手背往唇上蹭了蹭,「看,沒有……哦,是火齊珠的光吧?」
李崇琰垂眸端詳了一下她攤在掌心遞過來的火齊珠,搖了搖頭:「我不信。」
在顧春一頭霧水的疑惑中,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湊過來,在她唇上抿了一口。
然後,他一本正經地品味片刻,偷笑望著她眼裡自己的身影,「竟然真的沒有。」
於是他毫無疑問地被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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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天剛破曉,就有葉家旁支的一名小弟子來敲門,說是師父請春兒師姐過去一同吃早飯。
這可把顧春嚇壞了,頓時睡意全無,慌慌忙忙將自己收拾整齊後,一路小跑著趕往葉家大宅。
剛邁進大門就見葉盛淮手中拎著個小茶壺,優哉游哉地繞過影壁正出來迎她。
「跑什麼?早飯還沒好呢。」
一襲素白袍的葉盛淮在影壁前的迎風口駐足而立,過堂的晨風微微拂過他的衣擺,簡直是仙風道骨般的意境。
顧春甩了個嘲笑的白眼給他,一邊順著氣息一邊向他走去:「葉盛淮,不做作能死嗎?當誰看不出來你是故意站在風口似的,嘖。」
葉盛淮自幼崇敬葉遜身上那種淡泊飄逸的氣質,打小就愛學這副做派,偏生他自己骨子裡其實是個顫翎子般的心性,裝不了片刻總要破功。
果然,就顧春從大門走到他面前這十來步的功夫,他便繃不住了:「誒誒誒,說清楚,哪個細節做作了?難道不是渾然天成、俊逸足可入畫的風姿嗎?」
「毛病,」顧春受不了地笑著推了他一下,又低聲問道,「你跟師父一起回來的?」
葉盛淮神秘一笑,點點頭,略湊近她些:「別說哥沒關照你,待會兒自個兒皮繃緊些啊。」
被他笑得頭皮發麻,顧春緊張地吞了吞口水:「怎、怎麼了?」
「昨夜才進家門,司鳳梧就過來求見,師……」在家要叫爹,在外才叫師父,真是太容易嘴瓢了。葉盛淮懊惱地拍了拍腦袋,才改了口接著道,「爹可是將他請到書房談了許久,具體說了什麼我沒聽見,可這天一亮就叫人請你過來……用指甲蓋兒想想都知道,司鳳梧指定是告你什麼黑狀了。」
自從小時候那件恩怨之後,顧春一向都躲著司鳳梧走的。
「上回他替師父帶話給我時態度還算和氣,我滿心以為這就算泯恩仇了……」顧春咬牙蹙眉,心中愈發驚疑不定了。
「阿絡要等今日取了給你裁的新衫才回來,靠我是救不了你的,」葉盛淮同情地拍拍她的肩,嘆氣,「不過我方才偷偷替你打望了一下,爹在院子裡澆著花等你呢,沒拿棍子,安心去吧。」
顧春沒心思跟他貧嘴了,惴惴不安地咬著下唇往裡走,腦中使勁揣測著司鳳梧會向師父告哪一樁的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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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主院,果然見葉遜正在澆花。
最讓顧春驚訝的是,他居然將那把大鬍子給刮掉了。
顧春小步跑過去,偷偷覷著師父平靜如水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歪頭笑道:「師父不做美髯公了嗎?」
葉遜回頭瞥了她一眼:「昨夜睡不著,一時手癢。」
睡不著就刮鬍子……嗯,你長得好看你說什麼都對。
見他不太想談鬍子的話題,顧春心中一凜,硬著頭皮直奔主題:「師父今日叫我過來……是有什麼教誨嗎?」
比繞圈子的耐心,她可不是師父的對手。
葉遜笑笑,將花灑隨手擱在一旁,回身領她往一旁的石桌前,倒了一盞茶遞給她。
顧春連忙雙手接了茶盞,在他對座的石凳上落座,心中七上八下。
「聽說,那夜在白石樓,你單獨將殿下帶到東樓了?」
自茶神祭典上李崇琰昏倒,葉遜替他診脈開藥過後,便一直對他避而不見,可這絕不表示葉遜會忘記這個人的存在。
更何況這個人如今不但在屯軍之事上動靜不小,還和顧春攪和不清,他再不聞不問,就枉為葉家家主了。
顧春不敢讓葉遜知道自己對李崇琰說了一些屯軍的事,只好避重就輕地提了提當日的前因後果,又編了些託詞說了當年母親在原州之事。
葉遜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微紅的臉頰,輕笑:「孽緣。」
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讓顧春手足無措,羞愧得想挖個坑將自己埋了。王八蛋司鳳梧,究竟瞎說了些什麼?
「你想好了嗎?」
慚愧與羞赧交迭,使顧春覺得自己整個燙到快冒煙了,聞言立刻猛搖頭:「沒、沒想好。」
這是實話。
便是拋開其它不說,師父的心情,她就不得不顧忌。
葉遜平靜地笑著替自己斟了一盞茶,漫不經心地問道:「聽誰說了我的事了,是嗎?」
顧春整個人一僵,脫口而出:「司鳳梧說的!」
她當然不會出賣司鳳林,這鍋就送給司鳳梧去背好了,反正他上次帶話的時候確實提過那麼一嘴,也不算她說謊。
「我那點陳年舊事,與你無關,不必瞻前顧後,」葉遜端起茶盞淺啜一口,才又道,「過幾日我生辰宴客,待會兒吃了早飯,你給他帶張帖子過去吧。」
本寨人之間素來親厚,各家有什麼大宴小聚的,相互帶個話也就是了,極少有下帖子這樣正式的舉動。
顧春不安地雙手躲在石桌下扭成麻花:「我不想……不想你難過……」
若師父過不了心中那個坎,她便忍一忍痛,也是可以……捨得的。
葉遜欣慰地笑了笑,喚了她的乳名:「融融。」
這個久違的稱呼讓顧春頓時紅了眼眶,竟哽住了。
「舅舅年少時曾心儀一位姑娘,因為瞻前顧後,等到覺得自己終於想明白了一切時,她已決定要跟別人走了,」此刻葉遜的語氣是少見的溫柔,甚至有一點違和的慈祥,「後來,無論我再遇到什麼樣的姑娘,都不是她了。」
「融融,我很清楚你一直以來的種種委屈求全,可我能給你的東西不多。這一回,我仍是只給你一句話:若將來委屈了,或是有朝一日不喜歡了,憑他是誰,扔了就是;總之你舅舅是絕不會讓你無處可去的。」
這是我能給你的,最貴重的嫁妝。
望你今後能活得簡單痛快,從心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