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青演嘆氣:「我讓你交出暗部府兵,不是爲了救爹出來。是爲了讓趙誠銘相信,沐家不會因爲他羈押了咱們爹就造反生事。」
沐青霜一拍腦門:「我沒轉過彎來!朔南王府扣下你,怕的就是你一回利州就要舉兵。咱們交出暗部府兵做了投名狀,雖救不出爹,却至少能救出你啊!」
無論有沒有沐武岱這事,沐家藏在山林中數量未知的那支府兵都是朔南王府的心中隱患。既有了沐武岱這一出,趙誠銘當然更要順杆子往上爬,趁勢將沐家這支府兵收到他的掌中。
可這事又不能由趙誠銘對沐家開口,否則天下人必定會非議他卸磨殺驢;必須得是沐家主動、自願上繳這支府兵,雙方才能下了這個臺階。
兩兄妹將這一層關節討論通透後,便達成共識了。
「我回去之後就上書給趙誠銘,讓他派人來接手就是,」沐青霜咬了咬牙,壯士斷腕一般,「左右金鳳山也不是非要姓沐的人才守得住,只要領軍之人得當,誰守都一樣。」
沐青演也是這個意思。「那金鳳山,沐家守了幾百年了,如今既有人願接這擔子,對咱們來說也不是壞事。」
以往利州不受中原朝廷重視,不派兵不撥糧的,沐家才只能默默擔起這重責。
如今中原各方都已明白利州有多重要,在守衛金鳳山這事上自也會像沐家從前那樣竭盡全力。
沐青霜點點頭:「那,接下來又怎麽做呢?循化家中該作何安排?」整個沐家該何去何從?
「這些日子我被困在這裡,閒來無事就琢磨了許多,」沐青演笑了笑,「也與趙絮談過幾回……」
他頓了頓,神情嚴肅地看向沐青霜:「萱兒,咱們家只有在此時進鎬京,才有活路。」
利州易守難攻,要兵有兵,要糧有糧,想要舉兵起事實在太容易。而沐家在利州跟土皇帝沒兩樣,這對中原朝堂來說無疑是巨大隱患。
前朝覆亡正是起於各地豪强裂土爲政的野心,這個教訓太慘重,無論是將來的朝廷還是普通百姓,都不會希望再重蹈覆轍。
說穿了,朝廷早晚是要打壓沐家的,這回正好沐武岱的事撞刀口上,趙誠銘便趁勢提前開始剪除沐家羽翼罷了。
待來年新朝建制,大局一穩,凡有實力再度形成割據的勢力都不可避免要被打壓;若沐家能在此時主動放弃利州,自覺進入鎬京待在趙誠銘的眼皮子底下,倒還占了個先機。
如此一來,就算沐家將來不能像在利州那樣呼風喚雨,至少還能在朝堂上小有一席之地。
沐青霜慢慢放下手中半凉的茶杯,怔怔舉目:「舉家全遷?」
其實這些日子她想過許多,沐青演所說的這個事幷沒有超出她的預料。可真真聽到沐青演說出來後,她心中還是有百感交集的悶痛。
故土難離,換誰都一樣。
「至少本家的人得全遷,這樣趙誠銘才會徹底放心。爹這些年的許多布局謀算,大致也是這個意思。」
無論如何,沐家這二十年爲複國做出的貢獻是路人皆知的,等到開春後趙誠銘正式登上大位,不管他心裡怎麽想,明面上該給沐家的封賞他不敢漏。
「哪怕最終三司會審坐實了爹的罪名,沐家的貢獻却是誰也抹不了的,我和爹在中原戰場上流過的血誰也擦不去,」沐青演苦澀一笑,「只要我還在,沐家總不至於立刻就倒了。」
突然離了自家根基所在,元氣大傷是肯定的,但只要能保住一家人齊齊整整,在朝堂上稍有立足之地,那總還有東山再起的希望。
「沐家到你我這一輩,都只看得到利州那方寸之地,眼界格局還是小了,這回才會被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無力招架,只能投子認負。此番舉家遷居鎬京,小孩子們也有機會看到更廣闊的山河,對他們來說是好事。」
沐青演看著落寞的妹妹,放軟了聲氣寬慰道。
沐青霜强打起精神,點點頭:「是這個道理。沐家沒出過廢物,哪怕進了鎬京要從頭再來,小的們將來也一定能闖出更大的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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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利州的途中,沐青霜一直趴在車窗邊,靜靜地看著沿途的一草一木。
眼前倏忽掠過的一切看起來與利州差別不大,可她心中總是沒有實感。
她長到二十歲,這才是第一次出利州道,中原,對她來說還是太陌生了。
不知爲何,她忽然想起十六歲那年離開講武堂的前夜,她和同窗們在赫山的河畔,對著穹頂明月期許過自己將來的模樣。
那時的她很清楚,自己的將來就是接掌沐家暗部府兵,在金鳳山中不爲人知地守護著利州,成爲俯仰無愧的沐小將軍。
可這一次,她想不出,進了鎬京之後的沐青霜,會成爲一個什麽樣的人。
以往的沐大小姐行事無畏無懼,什麽樣的場面都敢闖,什麽狂妄事都敢做,什麽都輸得起,什麽都放得下,是因爲她知道,自己背後就是循化沐家那高高的門楣、煊赫數百年的盛名大勢。
她是利州地界上最有底氣的姑娘,所以她什麽都不怕。
可如今沐家已到不得不斷臂求生的地步,將來進了鎬京,無論如何也不會再有從前的風光。
那時的沐青霜,會是什麽樣?或者說,該是什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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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
沐青霜安靜地垂下眼簾,回首就見賀征那飽含憂心的目光。
賀征伸出手去,輕輕握住了她的指尖。
就像跌倒的小孩兒,沒人看見時,自己拍拍灰站起來就能接著笑接著瘋;若正好有親近的人在旁心疼關切,就會覺得忍不了那痛了。
沐青霜眼前驀地模糊,有泪水無聲汹涌决堤。
她像個無助的稚子一般靠向賀征,揪著他的衣襟,將泪漣漣的臉藏進了他的懷中。
她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這麽狼狽。
上陣能殺敵的沐小將軍,在亂軍之中手起刀落取敵首級都不眨眼的沐小將軍,此刻却極其軟弱地啜泣起來。
「我在想……或許就是因爲那年……我與趙旻杠上……家裡爲了給我出氣,帶著各家與朔南王府鬧了那一場……我們才早早被人盯上……」
賀征本就不是個善言辭的人,此刻當真不知該如何才能真的給予她撫慰。他就是怕她想通這一層後會自責,才一直瞞著她趙旻的事。
小姑娘太機靈了,有時候……不太妙。
他有些笨拙地撫著沐青霜的後腦勺:「早晚的事,不怪你。」
冬日衣衫明明厚重,他却感覺自己的衣襟前有滾燙濕意,一路灼得他心尖生疼。
「萱兒,別怕,有我在。」
將來到了鎬京,沒了利州的崇山峻嶺爲你屏障,沒了循化大宅的紅墻烏瓦予你蔭庇時,你依然不會一無所有。
有我在,你便仍是那個烈烈飛揚的沐小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