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17: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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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沒頭沒腦地哭過這麽一場後,沐青霜心中的鬱氣散了許多,整個人漸漸緩和下來。

二十歲了,剛剛好的年紀,遇到難處時會哭,無計可施時也只得認輸,但不會垮,扛得住事的。

既眼下形勢迫人,先輩傳下來的東西明顯是守不住了,再自責回溯過往對錯也於事無補,好好打算一下將來在鎬京該當如何才是最重要的。

所謂豪强大族的驕傲,便是風光時敢極盡張揚,式微時也能隱忍蟄伏。

畢竟,先輩傳下來的煊赫叫做「祖蔭」,自己掙出的輝煌才叫「功業」。沐家兒女個個有骨頭的,總歸能重新撑起家門榮光的。

鎮定下來後,沐青霜這才想起自己躲在賀征的懷裡哭,似乎不大合適。

她周身僵住,訕訕瞪著眼前寬厚的胸膛,尷尬得頭皮綳緊,當下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她進退不得時,賀征似乎笑了一下,胸腔輕震。

沐青霜面上乍熱,莫名覺得他仿佛在嘲笑自己,於是惱羞成怒地退離他的懷抱,縮到一邊,抬起袖子胡亂擦了擦臉,忿忿嘀咕:「笑什麽笑?是個人都有哭的時候。」

她很想展現出一種「這不過是小事」的舉重若輕,然而才剛哭過的嗓音啞啞綿綿,倒有幾分嬌滴滴嗔惱之感。這讓她心裡愈發彆扭,索性閉了嘴,又趴到車窗邊掀起車簾一角假作向外張望。

「我不是嘲笑你,只是覺得……」賀征唇角輕揚,看著她那彆扭的後腦勺,「慶幸。」

慶幸這一次你難過無助的時候,我在你身邊。慶幸往後的路,我可以陪著你護著你慢慢走。

沐青霜沒有回頭,只是沉默地看著窗外,神色愈發平靜和緩。

良久後,她將右手反剪到身後,對他做了個致謝的手勢。

見她緩過來了,賀征心下釋然,將頭抵在身後的車壁上,淡聲調侃:「哭完就不理人了?我是擦眼泪的巾子?」

他明白,這種時候人的心緒是很容易起伏迂回的,一時鬥志滿滿,一時又沮喪低落、胡思亂想,這都是常事,所以他不能放她獨自發呆。

沐青霜回頭覷他,才被泪水洗過的眸子晶晶亮,眼尾微紅:「你先記帳上,下回你哭的時候,我也……」

這話說到一半,兩人都驀地紅了臉,雙雙瞪大了眼睛。

她也怎麽的?也讓他撲在她懷裡蹭來蹭去?

賀征察覺自己的目光已開始不可控地從她臉上往下溜,於是忙不迭撇開了頭,板著赧然俊面冷聲道:「天乾物燥,慎言。」

沐青霜猛地扭頭重新看向窗外,再度留給他一個羞憤的後腦勺。

****

馬車出了欽州城十幾里後,沐青霜忽然發現後面遠遠有一隊人馬正朝這頭追過來。

她趕忙放下車簾,認真地看向賀征:「好像有人在後……」

話沒說完,車厢門簾被自外撩開,護衛對賀征道:「將軍,是趙六公子。」

趙旻那王八蛋到底想幹嘛?沐青霜蹙緊了眉心。

賀征鎮定地對護衛頷首,胸有成竹。

護衛放下車簾後,馬車行進漸緩。

賀征拎過一旁的天青錦大氅蓋在自己身上,對沐青霜招招手:「過來。」

這種時候沐青霜自不會無理取鬧地計較什麽,應聲躥到他身邊:「我要怎麽辦?」

如今趙誠銘那道「沐家人不得擅離循化」的諭令仍有效,若此時被趙旻當場抓個現行大做文章,那不但沐家別想全身而退,鬧不好連賀征都要跟著脫層皮。

茲事體大,矯情不得。

「躺下,別出聲。」

沐青霜趕忙順著賀征的指示偎在他身邊躺下,任由賀徵用那件大氅將她蓋得只露出小半腦袋頂。

裹在厚實溫暖的大氅下,沐青霜眼前黑乎乎一片,鼻端全是賀征的氣息。

像被三月春陽曬過的草木,馥鬱,微暖,隱隱透著點藥香。

這叫她臉燙幾乎要將面上那層易容給融掉了。

她綳直了周身想要退開些,却被賀征一把按住,整個身軀徹底貼在他的腿上。

也不知周身遽燙的到底是賀征還是她自己,反正她覺得自己多半是要熟了。

****

馬車緩緩停下。

端坐馬背的趙旻以長劍挑起車厢門簾,狹長雙目似笑非笑地朝裡打望。

賀征平靜地轉頭看向他,眸底波瀾不驚,隻剛毅俊面上有淺銅膚色也沒攔住的赧紅。

「六公子有何指教?」

趙旻將車厢內打量一圈,確認沒可能再藏著其他人,這才把目光緩緩落在賀征身旁那半個腦袋頂。

「真是越想越不對勁啊,」趙旻微微偏著頭,右眼眼尾狐疑地夾緊,眉目間滿是陰鷙的試探之色,「當初你灃南賀家的那麽多人跪著求你,讓你遵醫囑留在欽州靜養,你都不肯,拼著一把骨頭不要了也要趕去利州護著沐家;如今這風口浪尖下,你竟會這麽老實回來看診?沒有道理。」

賀征面色微凜,寒聲報以冷笑:「那是六公子對賀某不够瞭解。」

「哦?」趙旻略抬了下巴,「怎麽說?」

「我本來就不是個講道理的人。」賀征冷漠地睨了他一眼。

他平靜的冷漠臉顯然激怒了趙旻:「賀征你少給我打馬虎眼!老實說吧,你旁邊那個是沐家的誰?!」

見賀征聽了這話後眉梢都沒動一下,趙旻惱火地從腰間摸出朔南王府令牌:「明人不說暗話,我要查你身邊的這人!」

賀征唇角勾起一抹冷冷的嘲諷:「要查也可以。但是,若她不是沐家的人,六公子打算給我個什麽樣的交代?」

如今趙誠銘還未登基,自也就還沒正式大行封賞,賀征便就與其他有功將官一樣,隻挂著個不知所雲的大將軍頭銜。

可這幾年賀征的功勛有目共睹,背後又逐漸攏起灃南賀氏宗親舊臣,加之還有許多早年追隨賀楚的文臣對賀征充滿期許,顯然是趙誠銘立朝後必須要倚重的人。只要他明面上沒出錯,誰不得讓他三分?

這輛馬車是進了朔南王府的。趙誠銘沒查,趙絮沒查,如今趙旻這個沒封號沒官銜的六公子倒是追上來查,若查證結果與他的揣測不符,那他不但打了他親爹親姐的臉,也是下了賀征的顔面,不給個交代是絕對說不過去的。

想是賀征的神色太過篤定,趙旻窒了窒,色厲內荏地强做鎮定:「若她不是沐家人,那她是誰?」

「她是我的人,」賀征淡挑眉梢,「六公子只需要知道這點,就足够了。」

趙旻將信將疑地打量他半晌,心有不甘地咬牙道:「讓她抬起頭來同我說句話!若不是沐家的人,我回去找我姐自領十軍棍,說到做到。」

賀征沉吟片刻,慢條斯理道:「十軍棍太少,三十又太多。折個中,二十棍吧?」

趙旻咬緊牙關,笑意狠戾地忍下了他的這坐地起價:「成交!」

賀征滿意地頷首,拍了拍身側的人,柔聲哄道:「等等再害羞,先向六公子問個安,嗯?」

大氅下那半顆腦袋彆扭至極地拱了拱,半晌才抬起臉來看向趙旻:「六公子安好,失禮了。」

嗓音嘶啞,烏髮淩亂,面色异樣,雙眸瀲灩盈盈,一看就是……

趙旻有些傻眼。

「他」飛快地說完這話後,確認趙旻已瞧見了自己的正臉,便又羞臊至極地躲回了大氅裡,似乎還在賀征的腰間掐了一把。

賀征頰邊赧色更重,緊緊按住「他」,清了清嗓子:「六公子可瞧清了?」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賀征……」趙旻似乎打了個冷顫,滿臉寫著不齒,「滾滾滾。」

他放下車簾的瞬間,賀征提醒道:「六公子別忘了,二十軍棍。五日之內消息若沒傳到利州……我不是很講道理的。」

趙旻氣急敗壞隔著車簾衝他吼道:「放心滾吧!五日之內不但這消息會傳到利州,你在馬車上和個小兵鬼混的消息也會傳到循化!」

****

馬車走出老遠後,大氅裡的沐青霜瓮聲道:「他沒跟著吧?」

賀征忍笑,一本正經道:「不太確定。」

沐青霜沒敢再動彈。

又片刻後,沐青霜再度發問:「甩掉了吧?」

聽得她呼吸像是有些急促了,賀征不敢再鬧,掀開大氅:「嗯,他回去了。」

沐青霜一骨碌爬起來縮到角落,大口呼吸,飛快將頭髮理好重新束了,又拿手在臉畔猛扇著風。

先前賀征對趙旻說了許多叫她尷尬焦躁的話,她也不知該作何反應,索性就當做沒事發生,轉而問起別的事。

「爲什麽他會怕你?」

「他怕的不是我,是他父王。」賀征從旁邊取來裝著清水的水袋遞過去。

連趙誠銘都得給賀征三分薄面,趙旻在他跟前自然也不敢太過猖狂,除非是實打實拿捏住賀征行差踏錯的把柄。

沐青霜接過他遞來的水袋,仰脖子灌了好大一口。凉水入喉,總算緩解了她因羞臊而起的燥熱。

她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抱著那水袋又問:「既趙誠銘不能容沐家在利州獨大,怎麽又能容你和你背後的灃南賀氏?」

「灃南賀氏如今真正的宗親族人其實不多,無論是我還是我的旁支宗親們,手上的軍權都是趙誠銘給的,將來也是要歸在兵部的秩序中,不會輕易脫離他的掌控,所以在他眼中是可用的。而利州遠離中原,又有崇山峻嶺爲屏障,太容易脫離朝廷掌控自成格局,所以他不能讓沐家繼續留在利州。」

賀征看著她,耐心地解釋道:「而且,沐家軍權太盛,朝中却無人。」

朝堂上的權力制衡,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靠刀兵來解决的。當局面處於暗流涌動的時期,文臣的分量尤勝於百萬雄師。

這個道理,從前的沐青霜根本一無所知,或者說整個沐家就沒幾個人明白這個玄機。也就沐武岱這些年與中原勢力往來多了才稍稍有點領悟,雖已盡力布局却還是來不及了。

畢竟,從古至今,無論哪朝哪代,要經營起根深蒂固的文臣勢力,總是比培養出色武將更費時間與心血。

這也是當年賀征無論如何都堅持要重返中原的理由之一。

只有回到中原,他才有機會收攏賀家舊人,幷得到他母親舊屬文臣們的暗中支持,如此則能在最短時間內站穩脚跟,讓人動他不得。

對賀征的這番點撥,沐青霜默默消化了半晌。

這些事她從前根本不在意,也無需在意;可今後的路不通了,她總得要學起來才行的。

「好,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沐青霜緩緩抬起眼,神色嚴肅,「你到底傷在哪裡了?」

賀征清了清嗓子:「小傷而……」

「我可去你的『小傷而已』吧!」沐青霜本想拿手中的水袋丟過去,揚起手來却又放下,「若是小傷,你賀家人會跪著求你遵醫囑靜養?!說清楚,到底哪裡受傷了?」

一碼歸一碼,雖她現在還不知該如何定論自己與賀征之間的事,可她從不是個狼心狗肺的人。

「若我回答了你,」賀征再度清了清嗓子,直直望進她的眼中,「那你能不能答應我一個要求?」

沐青霜蹙眉:「什麽要求?」若是什麽過分的要求……她怕自己會忍不住捶爆他的狗頭。

「看一眼我送你的生辰禮。」

哦,這要求不過分。沐青霜痛快地點頭成交,傾身從小竹篋中摸出那個金漆描花的盒子。

「你先說,你說了我就看。」沐青霜執拗地瞪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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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征道:「舊傷而已。上陽邑守城戰時,左手臂被砸了一下……」

當場骨裂。

他一慣能忍,雖覺劇痛却總以爲沒什麽大礙,直到兩個月後守城戰結束,軍醫挨個看診時才發現,都長錯位了。

「真沒大礙,只是大夫給重做了複位後,就叫要靜養。其實也沒什麽好靜養的,我又不是左撇子。」賀征看她板起了臉,趕忙又補充道。

沐青霜眼中凝著泪,凶巴巴橫著他:「閉嘴!你是大夫嗎?回利州以後就好生靜養,再瞎折騰……你再瞎折騰,我就幫你掰下來扔了算了。」

語氣眼神都是又凶又橫的,可那輕顫的指尖却隱隱透出些截然相反的情緒。

賀征抿住唇畔的笑意:「好,聽你的。」

「聽我的算什麽?我又不是大夫……」沐青霜一邊氣哼哼嘀咕著,一邊打開了那個匣子。

銀腰鏈。

鳳凰回頭的紋樣,雪青色絲綫密密纏了一截,下頭墜了銀絲流蘇、芙青金石桂子串,還有銀片幷蒂蓮。

十五歲那年,沐青霜收到過相似的禮物,却只是手鐲與銀環。那是十六歲的賀徵用來與她劃清界限的暗示,那是兄長、家人的身份能送出的最合宜的禮物。

而銀腰鏈,是利州兒郎們送給心愛姑娘的定情之禮。

二十歲的沐青霜怔怔垂眸望著手中這件十五歲時求而不得的禮物,沉默地抿緊了唇,眸底波光中湛起一絲隱秘而狼狽的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