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將豆子送回家後, 顧春折去了衛家大宅, 找到了正在與賬房核賬的衛釗。
衛釗聽她說了事情的始末, 只稍愣怔了片刻,面上又回覆了一慣溫和淺笑的模樣:「話是誰帶進來給豆子的?」
「你兒子義氣著呢, 不說, 」顧春笑著搖搖頭, 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他的神情, 「我大概猜得到是誰,明日我問了回來再跟你說……若是由我來插手不合適,你自己處置也行。」
一陣風過,微微掀動滿心陳年舊事。
雖衛釗是笑著的,可相熟多年,顧春豈會看不出他笑中那點僵硬的澀意。
沒等她再開口, 衛釗輕道:「你去吧,順道問問她……是不是遇到什麼事了。豆子顛三倒四說不清楚, 你機靈又圓融,有你跟著去我放心些。」
他是有許多疑問, 可他也清楚此事不適合由他親自出面。
好在豆子的娘出自十二寨, 嫁給衛釗後又在本寨住了五年,與顧春也是熟識的,有些話由顧春去問, 大家都不尷尬。
兩人簡單說好明日的安排後,已近酉時,顧春這才想起涼雲水榭裡還有位爺在等著她一起吃晚飯。
「被葉叔打斷腿的那位爺?」衛釗一掃沉鬱, 笑意調侃,「對那位爺,你究竟是作何感想?」
此刻本寨的人都知道殿下被葉叔打斷腿的事,只是葉家口風緊,問不出緣由,只知葉家派顧春在涼雲水榭幫忙照看著,算是幫葉遜善後賠罪。
可衛釗與顧春熟得快要爛掉,略轉轉腦子就知道這其中必定有貓膩。
這事顧春眼下正一團亂麻理不清,便也不與他抬槓,只尷尬笑道:「我……什麼都不敢想!不敢想不敢想……走了啊。」
出了衛家大宅往涼雲水榭去,卻好死不死地撞見司鳳梧。
在這樣大熱的天氣裡,顧春竟不受制地打了個冷顫。沒法子,她還是怕他。
「阿梧,下、下午好啊。」
司鳳梧冷冷盯著她縮頭縮腦打算繞著走開的舉動,薄唇輕啟:「站住,有事找你。」
顧春立時渾身僵硬,只想拔腿就跑。
「你要帶豆子去見他娘是嗎?」司鳳梧知道,顧春在他面前一向是寒暄兩句就要跑路的,便也不繞圈子,開門見山。
顧春有些詫異地瞟了他一眼,狐疑地嘀咕道:「我怎麼覺得……你在盯我的梢?」
司鳳梧聲調輕寒,隱隱有磨牙之音:「你值當我費心盯梢嗎?葉叔沒跟你說豆子娘的事?」
咦?
想起葉盛淮說,昨夜一回來司鳳梧就去葉家大宅見了師父,顧春心道原來是去說豆子娘的事了……「她,有問題?」
「既然葉叔沒告訴你,那我也不跟你廢話,」司鳳梧頂著一張烈日都曬不化的冰塊臉,冷森森道,「她當初是自請脫了屯軍軍籍,如今便不再是團山屯寨的人,你別傻不拉嘰給人當了槍使。」
雖心中對他是有懼意的,可這話顧春很不愛聽,於是略直了腰,梗著脖子訥訥道:「我只是帶豆子去見他的娘,衛釗也同意的。」你才傻不拉嘰!
司鳳梧的冷眼中有怒色一閃而逝:「我只是提醒你!她獨自去中原闖蕩近三年,誰也不清楚她如今是人是鬼。你若敢自作主張將她領回本寨,只怕擔不起後果。」
再好意的話,被他以這副模樣說出來,任誰也不會愛聽的。
那種被鄙視的憤怒幾乎立刻戰勝了童年陰影殘留的恐懼,顧春也不抖了,直視著他的目光跟他比冷。
「你這叫提醒?我聽著倒像是警告。我說了,我只是帶豆子去見他娘。」
見她一副來氣的模樣,司鳳梧無奈地呼出一口長氣,恨鐵不成鋼:「你什麼都不知道,容易被人矇蔽。我建議你最好別去見她。」
顧春冷冷一哼,滿臉假笑:「呵,那就多謝你的建議了。」
團山的規矩她又不是不知道,無論是誰,自請脫了屯軍軍籍之後便沒有回頭路可走。這個司鳳梧是以為她有多蠢?!
見顧春轉身就走,隱隱動怒的司鳳梧瞪著她的背影,冷聲脫口道——
「別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若真出了什麼問題,你擔不起後果。你不是葉遐。」
顧春果然僵在原地。
良久之後,她才頭也不回地冷冷輕笑:「司鳳梧,你是怕我會成了團山的顧時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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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春回到涼雲水榭時,書房內的李崇琰悒悒不樂地靠在躺椅上,而在鄰近副寨奔忙一整天才回來的隋峻,正肅立在一旁勸他先吃飯。
見逃遁多時的人終於現身,李崇琰正要發作,卻見她呆呆立在書房門口,滿眼落寞的水氣,頓時心中一痛。
「怎麼了?」
顧春搖搖頭,抿唇彎出個笑弧,瞧著卻愈發難過了。
「過來。」李崇琰朝她伸出手。
隋峻是個懂事的,一見這形勢,也不多嘴問什麼,行了禮就退出了書房,還體貼地幫這兩人將門掩上。
黃昏時分的夕陽餘暉溫熱,金色的光芒輕柔裹住一雙漸漸靠近的人。
顧春慢慢行過去,握住他伸出的那隻手,在躺椅旁側的圓凳上坐下,俯身將臉埋在他的腿上。
無聲的淚意透過衣衫的布料氤氳四散,直燙得李崇琰整個人都快焦成碳,鑽心的灼痛。
溫厚的大掌以少見的輕柔力道撫摸著她難過到抬不起的小腦袋,強忍著心頭的焦灼,任她靜靜宣洩。
交握的兩隻手,十指緊扣。
許久之後,顧春偷偷扯過他的衣角擦眼淚,在李崇琰關切又哭笑不得的目光中抬起臉,水盈盈的眸子泛著微紅。
見她心緒終於平穩,李崇琰與她相扣的那一手略使力,將她帶起坐到自己身旁,攬腰將人收進懷中。
不知她遇到何事,也不知該如何勸慰,李崇琰便抬掌輕撫了她淚意殘存的臉頰,唇角笑意溫柔得好似蜜水。「你說你,怎麼連哭都這樣好看呢?」
話本子上不都說了嘛,甜言蜜語,是最好的安慰。
顧春果然沒忍住,面上微紅,噗嗤笑彎了一對紅眼。軟軟將腦袋搭進他的肩窩,甜滋滋的嗓音柔順得像貓兒似的,「你嘴上沾了蜜呀?」
她說話間吐出的氣息既溫又甜,悉數覆上李崇琰的頸側,如雛鳥最柔嫩的絨羽軟軟掃過心尖,那酥麻的觸感迅速貫穿周身,只攪得他心猿意馬。
於是他貫徹了一向以來的雷厲風行,微微低下頭,在她帶笑的唇上輕啄一記,又順勢在那柔軟紅唇上蹭了蹭。這才戀戀不捨地退開稍許,與她四目相接,「喏,沾上了,要試試嗎?」
別看他一副信手拈來的採花賊樣,其實他顴骨處可疑的赭紅與驟然大噪的心音已經毫不客氣地暴露了他的經驗不足。
好在顧春立刻將比他更紅的臉藏進他的頸側,悶悶笑嗔著在他胸`前輕捶了一記,「真沒見識過你這麼肉麻的傢伙,膩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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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為受用的李崇琰紅著臉咧嘴一笑,熟稔地將她的拳頭裹在掌心,有些羞澀地白眼瞟著屋頂的雕花衡梁,隱隱偷樂地咕囔道:「你若見識過,那就要該我哭了。」
垂首埋在他肩頭的顧春眼眶又燙了。
這個傢伙啊……她真是越瞧越順眼,這可怎麼辦才好呢。
明明很擔心,卻一直忍著,沒逼問她究竟遇見什麼事,只是一徑替她順著毛,靜靜等她自己決定要不要說。
這份溫柔而熨帖的心意,不必多說什麼,她也是能懂的。
心念至此,眼眶再度泛紅的顧春在他頸側輕聲喊:「喂。」
李崇琰沒好氣地捏了捏她的手,笑應:「喂是誰?不認識。」
「李崇琰,」顧春也笑了,往他懷中緊了緊,忽然堅定地悶聲道,「我不會是葉遐,我也不會是顧時維。」
一直以來,她都很希望自己在別人眼中只是顧春,只是平凡的顧春。
隨著她說話間輕微的起伏,她頭頂的發在他耳垂下無意間輕蹭一下,惹得他那隻耳朵立時紅得像要滴血。
周身一陣輕微顫慄讓李崇琰忍耐地閉了眼,片刻後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伸出長指輕抬她的下巴,這使她不得不抬起紅紅的臉瞧著他盛滿情意的雙眸。
「玉樹,我的字,」李崇琰面上的紅色並不比她薄幾分,神色卻鄭重極了,「按司家旁支的排行,我這一輩名從木,我母親喚我阿樹。」
此刻的他不是九殿下李崇琰,不是南軍都司李崇琰,他只是一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少年,懷中抱著自己最心愛的姑娘。
這世間有許多事,剝開所有華麗繁複的外殼之後,大抵都是這樣簡單的。
顧春笑意開懷地撲住他,指了指自己,禮尚往來:「融融。」
李崇琰不傻,幾乎立刻就懂了這代表什麼。
於是順理成章地心花怒放,樂成了傻子。
不過,傻完過後,他還是沒忘了問:「你下午出去,遇見誰了?」
讓他知道是哪個王八蛋惹了他的融融掉眼淚,他好將那王八蛋裂成蛋渣。
顧春歪頭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說,只嬌滴滴抬了下巴笑道:「明日我要下山,帶豆子去屏城見他娘。」
「你就欺負我不能下山是吧?」李崇琰才開的心花馬上就枯萎了,「他沒爹帶的嗎?」
他是傷患,需要關愛和陪伴的!
「說來話長,等我回來再慢慢跟你講,」顧春紅著臉笑吟吟湊近他,拿手肘輕輕抵住他的喉頭,卻像撒嬌似的,「總之,釗哥他不方便出面,我就是去幫個忙,日落之前就回來。」
「少、少來這套,」李崇琰往後躲了躲,滿面通紅,「爺可是威武不屈的那一種!就不干,叫衛釗自己去!」
顧春挑眉,笑眯眯湊得他更近些,食指在他發燙的臉頰上來回輕滑:「威武不屈?那不知……美人計好不好使?」
她可是飽讀各式話本子的人!
「這種事……誰知道、誰知道好不好使。」李崇琰不是很認真地將臉側了側,狀似在躲她那惱人的手指,實則心中砰砰跳,期待得要死。
等了半晌,那個放出豪言的傢伙卻只會紅著臉望著他笑,一點實際行動都沒有,李崇琰急了——
「那,那你倒是試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