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17:52
A+ A- 關燈 聽書

第38章

「圖紙是當年一幷畫好的,只是那時沒有打這一件。這是回利州之前才找人打的。」

沐青霜始終垂著腦袋,一動不動地看著手裡的匣子,安靜地聽著賀征的聲音。

賀征頓了片刻才又接著開口,沉嗓低柔:「沒要逼你立刻决定什麽,只是怕你收了之後就再不肯看一眼。」

五年裡托人帶回循化的那些報平安的書信,她從來沒看過,都是向筠經手,賀征是知道的。

「好,看過了。」沐青霜仍舊沒有抬頭,語氣極輕極緩,慢慢的將那匣子合上,又將它端端正正放回了小竹篋裡。

賀征設想過許多種可能,心底最怕的就是眼下這一種。

若她要打要駡要算帳,他絕不喊一聲疼,畢竟也不冤。

年少時他心中壓著太多沉重的事,即便是面對她,多數時候也只能沉默。

因爲對自己將要走上的路沒有太大把握,便不敢擲地有聲地回應她心意,不敢光明正大與她約定什麽承諾。就怕兩人之間牽絆過深,他會放不下,走不開;更怕兩人之間牽絆過深,若他走後却再不能活著回到她身旁,那就要成了她心頭一道永遠不能愈合的傷。

於是就一直躲著,冷著。

可打從兩人初次相見,這小姑娘就一直是他眼中最明亮璀璨的所在,當她張揚起灼灼無畏的風華一次次靠近,他又無法徹底拒絕來自她的光與暖。

終究還是傷了她。

賀征低聲解釋:「畢竟戰場上的事誰也說不準,那時我怕我回不來……」

「嗯。」沐青霜雙臂環胸,後背徐徐靠向車壁,輕輕闔上了微顫的眼睫。

她的眼睫像蝶翼,在易容過的下眼瞼處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

賀征心中一片冰凉,伸出手去想將她撈回懷中,最終却還是頽然無聲地放下。

****

身爲循化沐家的大小姐,沐青霜的骨子裡就像沐家家徽上的那隻鳳凰,崇著光明與燦爛,一身烈烈張揚的焰火,縱心恣意,無畏無懼。

她被父兄與家人護得太好,打小就養成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只要腦子一熱,便覺天地之間沒有她不敢的事。

因爲有底氣,自覺承擔得起任何後果,得失輸贏都能泰然處之。

於是當她明白自己對賀征情生意動,便毫不猶豫地鼓張了所有熱情去追逐,沒怕過他冷臉以對,沒怕過他淡漠疏離。

哪怕最終他仍舊决絕求去,她滿心裡被傷得血淋淋狼狽不堪,她也不覺那有什麽了不起。小霸王是不怕受傷的,大不了躲在人後哭一哭,擦擦眼泪,人前照舊威風,輸得起。

可是,不怕,幷不意味著不痛。

她也是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明白,那場一往無前、願賭服輸的追逐與放手,是許多人一生中只會有一次的勇敢。

惟彼時年少,才敢傾盡畢生之勇啊。

當初賀征離開的方式對她來說太過决絕。

若談大義,國恨家仇他慷慨以赴,誰能說他一句不對?

若說兒女私情,她也沒臉指責他有所辜負。畢竟,從頭到尾都是她在强求。一直一直,都是她在强求。

他一絲錯處也挑不出,讓她連憤恨不平、顧影自憐都會顯得矯情。

誰都不會知道,賀征走後,她有多慶幸自己最終接手的是家中的暗部府兵。

因爲這樣,大多時間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躲在山裡,不必面對旁人憐憫、同情、喟嘆的欲言又止,不必面對家人小心翼翼的關切試探,不必聽到太多關於賀征的消息,不必面對偌大家中隨處可見的,關於那個少年的記憶。

可以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過,可以讓自己看起來仿佛從不曾受傷。

如今他回來了,而她也再無處可躲。

五年的歷練使他强大從容,可他回到沐家,懷揣的仍是當年離家時的那顆少年心。他在沐家危難之時站在所有人身前,默默地周全著許多事,一如當年,雖不多言語却重情重義。

他對沐家人收起在外時的淩厲鋒芒,在她面前低眉順目,雖訥言拙舌却極盡溫軟。

他將當年她心心念念却沒有得到的禮物捧到面前,告訴她,沒要逼你立刻答應什麽,只需你看一眼就好。

話說成這樣,事做成此般,她當如何?

道理從一開始就明明白白,只不過是以往的他迫於無奈,沒能在最初就接受她的情意而已。

所以這五來,沐青霜對自己與賀征之間的過往一直避而不談。哪怕這次賀征回來,她也儘量平和以對,假裝他只是離家經年的异性兄長,危難時可以適當倚靠的家人,久別重聚的舊時故友。

面對五年後的賀征,她也說不清楚自己當年的那份情意還剩多少,但她很清楚,十五歲時那份不計得失的單純熱烈,是再也沒有了。

只要不談兩人之間的過往從前,她真的可以做到和軟待他;可他執意舊事重提,她就忍不住想要竪起滿身的芒刺。

想將過往那些委屈酸楚與痛一一還他,讓他知道十五歲的沐青霜曾痛到什麽樣的地步,要多勇敢,才能成爲如今的模樣。

若非如此,她不甘心就這麽與他握手言和。

沐青霜脊背緊緊抵著車壁,慢慢蜷起雙腿,將自己的臉藏在膝上。沒有哭,也沒有怨恨,甚至沒有惱怒。

因爲賀征什麽錯都沒有,所以無論她這時怎麽做,好像都會透出一股子作天作地的矯情。

可是那些被深藏在她心底經年不愈的傷口是真的,無數個夜晚掉過的眼泪也是真的。

她花了好幾年的心力才藏好的惱忿、委屈、失落和狼狽,都是真的。

可到五年後的如今,它們仍舊不能得見天日,被堵得死死的,沒有去處。

她不甘心,却什麽也不能做。

因爲,無論她怎麽做,好像都不對。

****

十一月廿三黃昏,馬車回到循化。

車挺穩後,兩人都沒有動,靜靜看著對方。

「賀征,我當年說過,『沐家兒女有諾必踐,說出去的每個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來』,」沐青霜眼神沁凉地看著他,「那時我說,從我收下你以兄長身份送的那份生辰禮開始,你我之間的前塵往事就已全部揭過,我只以异姓兄長之禮待你。」

賀征喉頭滾了滾,嗓子緊得直發疼:「我沒忘。」

「那你如今這算什麽?」

「强求,」賀征扯了扯嘴角,眉目間浮起近似悲壯的神色,「不是要你不計前嫌,也不是要你立刻原諒釋懷,我只是想强求一個討好你、挽回你的機會。」

沐青霜有些麻木地點了點頭,口中却道:「當初是你不要我等你的。所以這五年,我一直在學著放下你。」

如今她即將做到了,或許只差那麽一點點,就能在心裡徹底將他放下;他却回過頭來說,要强求一個機會。

「哪怕你已經放下,也沒有關係的,」賀征眼尾泛起淡淡猩紅,神情堅决勇毅,宛如絕境之人最後的掙扎,「我隻强求這一個機會,讓我來學著你當年那般勇敢的樣子,無畏無懼,百折不回。一步一步重新走近你。」

「若我最終還是回不了頭呢?」沐青霜回視著他,坦坦蕩蕩將自己眼底那些隱秘的痛楚與不甘全數攤在他面前,「若我最後還是選了別人呢?」

賀征雙目倏地赤紅,兩手死死捏成拳,牙關緊咬,似乎光是想想那樣的結局,就能痛裂了他五臟六腑。

可是他說:「那我也會同你當年一樣,傾盡所有,願賭服輸。」

沐青霜有些恍惚地看了他許久,抿緊的唇漸漸鬆開。

她的唇慢慢揚起一個苦澀的笑弧。「送銀飾腰鏈給姑娘,在利州風俗上是個什麽意思,你當真清楚?」

「很清楚。」賀征周身綳得緊緊的,嚴陣以待地凝視著她,惴惴揣測著她會給出怎樣的「判决」。

沐青霜冷然輕笑:「那想必你也清楚,尋常兒郎送這禮物,姑娘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絕。」

賀征沒敢吭聲,目光始終攫著她那對明亮杏眸。

她面上有一層易容,瞧她的神情就無法真切判斷她心意的,只有看著她的眼睛,才能窺探一二。

此刻她的眼神裡帶著一點點驕傲,一點點淩厲,她嗓音裡透出的那份若有似無的笑意,幷未抵達她的眼底。

https://palace-book.com/ 聖殿小說

「賀征,你拿這做生辰禮,便是只給我留了一條路,這不公平,」沐青霜再度冷聲輕哼,「無論另外那條路我選是不選,你都該給我留著,不是嗎?」

就像當年,她傾付滿腔熱情去追逐他,最終却也容了他的拒絕與放弃。

「生辰禮,你換一份來,我一定收;至於這個,」沐青霜指指旁邊的小竹篋,眼神裡有發狠的痛快與敞亮,「你另想法子重新送過,至於我收不收,那得看你本事。成交嗎?」

賀征綳了半晌的肩頭終於徐徐鬆了。他緩緩閉眼,如釋重負:「好,成交。」這很公平。他該有他的誠意。

若她一次不收,他便送第二次、第三次。年少時她讓他許多,如今他理當要還。

頁次: 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