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與賀征打過那一場後,沐青霜心中鬱氣散了大半,又加之精疲力竭,便在房中睡了整整兩日。
中間吃喝等雜事都在迷迷糊糊中由得桃紅伺候著,軟綿綿無力又乖巧地偏著小臉,唇角彎彎,稍稍將眼兒撑開一道縫,無憂無邪,宛如回到兒時。
這兩日她睡得極其安穩,夢中只有溫柔平靜的黑甜,再無旁的煩惱心事打擾。
十二月十八的午後,徹底睡飽的沐青霜神清氣爽地掀被而起。叫小丫頭備了熱水沐浴梳洗後,又吩咐拿來那套杏紅色烟霞錦寬袖齊腰襦裙換上。
綉口與裙擺都有金銀絞絲如意雲紋綉滾邊,給那烈烈艶色的杏紅烟霞錦上添了幾許靈動,於張揚恣意之中又多點合宜的矜貴傲氣。
那是循化沐家大小姐該當的風采。
沐青霜看著鏡中的自己,滿意地彎了彎眉眼,輕點口脂,淡掃娥眉,這邊起身出門,打算去尋自家大哥說說上京之後的事。
還沒邁出自己小院的門口,她就見自家大哥大嫂正在院門口僵著,嘰嘰咕咕似乎在爭執什麽。家裡大少爺和少夫人吵嘴,幾個丫頭小厮在旁邊自然只能站得跟鵪鶉似的,也沒誰敢上前插嘴勸解。
沐青霜玩心一起,便躡手躡脚地溜到院墻邊貼著,慢慢挪過去,一路抿著笑唇竪起耳朵聽壁脚。
「……沐青演你給我老實做個人啊!我說不許去吵就不許去吵,又不是天要垮下來的大事,萱兒要睡就讓她好好睡,等她自己想起身出門的時候再說!」
別瞧著向筠平日裡對誰都溫溫和和,遇到她覺得該硬氣的事時,她可是半點不讓人的。
面對强起脾氣的妻子,沐青演很是無奈:「她那都是自找的。狂妄托大,非要單手跟阿征切磋一場,沒打贏人家不說,自己還累趴下了,又沒真被傷著。我估摸著她就是覺得打輸了沒面子才躲屋裡的,鬼才信她真睡著了。」
沐青演一提這個,向筠顯然更是火大:「你給我閉嘴!你還站阿征那頭,跟人合起夥來欺負自家妹妹是吧?當初是他非要走,萱兒也沒爲難他吧?如今他自己回頭來舊事重提,小姑娘心裡有氣要打他一頓怎麽了?!他倒好,不單還手,還沒個輕重分寸,太不像話了!」
「不是,阿征都說了,那是萱兒要他動手的……」沐青演弱聲弱氣地解釋。
「讓他動手他就真動手啊?小姑娘說說氣話不行啊?雖說萱兒也是領過兵打過仗的人,可終究還是姑娘家,能阿征那樣的兒郎能一樣的嗎?!」
這對夫妻成婚近十年,吵起架來就同世上任何老夫老妻一樣,一個不留神話題就一跑三千里,到最後都不知道最初是因爲什麽事開始的爭執。
沐青霜憋著笑聽了半晌,稍稍捋了一下,似乎是她大哥有什麽事要找她,而她大嫂堅决認爲她受了委屈,不讓打擾她蒙頭大睡。就這麽點芝麻小事,最後就吵到她與賀征的事上了,真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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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正兀自發笑,就聽沐青演低聲嚷道:「萱兒還叫『小姑娘』啊?!她都二十了!再說了,就她那力氣,不是我吹,她卯起來三拳能打死一頭牛!誰讓著她那就是瞧不起她!」
沐青霜聽不下去了,閃身從院墻旁邊的樹下出來,大步走出垂花拱門:「聽聽這話,我嫂就是我親嫂,我哥倒像我繼兄!」
「就是,沒見過他這麽給人家當哥哥的,」向筠怒瞪丈夫一眼,伸手攬住在自己身旁站定的沐青霜,「二十歲怎麽了?就算到了一百二十歲,那在家也是小姑娘!」
眼見局面變成一對二,沐青演撇了撇嘴,無心戀戰:「行行行,這下小姑娘自己醒了,我能跟她說說正事了吧?」
向筠衝他「哼」了一下,看了看天色,便也鳴金收兵了:「行,外頭冷,你們去暖閣談吧。我去瞧瞧霽昭午睡醒了沒。」
沐青演覷著她,眼睛眯了眯,大步走過去拉住她,伸手替她攏了身上的披風,將鬆鬆垮垮的系帶解開重新系上。
「外頭冷,你自己也該當心仔細著啊,小姑娘。」
說完還順帶在自家妻子柔膩的臉蛋兒上摸了一把。
老夫老妻的突然當著妹妹來這麽一出,向筠單手捂住臊得通紅的面頰,羞赧到近乎狼狽:「沐青演你個流氓,滾滾滾。」
說完,沐青演還沒來得及滾,她自己倒先落荒而逃了。
成功調戲了妻子一把的沐青演咧嘴大笑,衝她的背影喊道:「小姑娘,你給人阿征吃兩天剩飯了,氣消了就放他一馬吧,這都要過年了!」
沐青霜楞了楞,旋即撇開頭,抿著紅唇悶聲傻笑。
「笑什麽笑?」沐青演回頭瞧見她那副模樣,忍不住「呿」了一聲。
兄妹倆幷肩舉步往暖閣去,沐青演回頭吩咐身後一名小厮去請賀征也到暖閣。
沐青霜憋了半晌,終於還是噗嗤笑出聲,心裡熱熱乎乎的:「大嫂真給賀征吃了兩天剩飯?」
誰能想得到,穩重妥帖的沐家少夫人,護起短來跟氣呼呼的小娃娃一樣。
「可不是?」沐青演也跟著笑開,「給阮十二他們幾個都好吃好喝供著,頓頓給阿征面前擺兩盤殘羹冷炙,說是只要你沒上桌,他就只能老實吃剩飯。那幼稚得,簡直……」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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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暖閣時,沐青霜走在前頭,便順手打了簾子,抬頭跌進賀征亮晶晶噙笑的眸中。
賀征已在裡頭席地坐了,面前的小矮桌上茶果點心都已備齊。
沐青霜對他笑笑,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把你眼睛挪開些,瞎看什麽?」
「沒法子,謹遵大嫂口諭吃了兩天剩飯了,」賀征若無其事地拿過長柄茶勺,慢條斯理地往小矮桌上三個梅子青茶盞裡分茶,「瞧見你跟瞧見鶏腿兒似的。」
他板著滿臉正氣覷了她一眼。
睡足兩日的沐青霜氣色飽滿,明艶艶的小臉兒嫩得能掐出水來,著實是有點……
惹人垂涎。
沐青霜總覺得他的眼神不大對勁,面上猛地燙了起來,凶巴巴橫他一眼後,抓了顆果子就開始啃。
後頭的沐青演也走過來,跟著落了座:「二位,說正事啊,少在我面前眉來眼去的。」
沐青霜伸腿踹了他一脚,半邊腮被果肉撑得圓鼓鼓:「瞎了你的狗眼,誰跟他眉來眼去了?」
對面的賀征抿住上翹的薄唇,視而不見地端起了面前的茶杯淺啜一口。
沐青演從小與這妹妹打鬧慣的,倒也沒計較什麽,笑著搖搖頭開始說正事。
「中原已定,各軍已安排傷殘士兵陸續返回原籍,」沐青演感慨低嘆一聲,「咱們利州的人約莫明日上午就會被送到利州道,按規矩,州府衆官都得到場迎接。嘉陽郡主的意思是,希望沐家也能派人到場。」
雖都只是普通士兵,可他們流過的血受過的傷都是該被尊敬的。所以每逢傷殘士兵歸鄉,各地的州府官員都會邀請當地德高望重的人一同去盛典相迎。
「以往是爹和你帶著州府官員去迎的,如今既嘉陽郡主正式接任了利州都督,那這事就該由她主持大局了吧?叫上沐家人算怎麽回事?」沐青霜不太明白兄長與賀征爲什麽要將自己叫來說這事。
這五年來,雖衆人敬稱她「沐小將軍」,可誰都知道她帶的只是沐家私兵,幷無公職官銜,以往她爹掌管利州時,也從未讓她逾矩摻和利州的軍政事務。
沐青演無奈地深吸一口氣,偏著頭睨她:「嘉陽郡主畢竟初到利州,如今利州人還不大認她。嘉陽郡主說,迎接傷殘士兵是大場合,若沒有沐家人在,怕那些士兵和他們的家眷要寒了心,這樣不好。」
嘉陽郡主趙縈是朔南王趙誠銘的四女兒,與趙絮、趙旻同父异母。
「想不到她還是個有人情味的,」沐青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要我去?爲什麽不是大哥你去?往年都是你陪爹去的啊。」
迎接傷殘士兵歸鄉的典儀是莊重的大事,她有些擔心自己什麽地方沒做好要給搞砸了。
對面的賀征替她重新添了茶:「以大哥在利州的聲望,若他親自去,只怕要徹底蓋住了嘉陽郡主的風頭。」
雖說沐家主動上繳暗部府兵的舉動讓趙誠銘很滿意,但他不會這麽輕易就徹底放鬆對沐家的警惕。這種節骨眼上,沐家既不能袖手旁觀,又不能木秀於林,所以沐青演去是萬萬不合適的。
惟有沐青霜這個循化沐家大小姐,身份足够貴重,利州人也都知道,以往却幷不涉及軍政大權,就既能讓歸鄉士兵感受到重視,又不會蓋了趙縈的風頭,如此朔南王府便不至於生出什麽猜忌。
聽賀征與大哥一搭一唱地抽絲剝繭後,沐青霜煩躁躁地抱頭輕嚷:「中原人就是破事多!哪兒來這麽些煩死人的彎彎繞!」
沐青演拍拍她的肩,語重心長道:「萱兒,以往咱們就是全沒顧忌這些彎彎繞,才會樹大招風落地如今這般田地。往後這些事,咱們都得滿滿學起來了。」
到了鎬京後,沐家人必定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得謹小慎微、如履薄冰,若還是遵循以往的做派,大剌剌不顧這些小節,那真是自尋死路了。
「道理我明白,」沐青霜煩躁又忐忑地撓了撓自己的發頂,「可是以往我沒參與過這種檯面上的盛典,若出了錯,丟人不說,還對不起那些士兵。」
那些士兵以血肉之軀爲盾護了河山,浴血奮戰從异族手中收回故國,如今一身傷殘地歸鄉,該得到一場最好的典儀。
她真的很擔心自己會出錯。
「放心,我陪你同去,」賀征凝著她,薄唇輕揚,「不會讓你出錯的。」
沐青霜也知這回不是嘴硬的時候,有賀征在旁周全提點,對她來說是再好不過了。
於是她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家裡還有別的人會去嗎?到場官員裡有我認識的人嗎?」
她當真是頭一回擔當這種大任,自然是在場的熟人越多越安心的。
「我叫沐霽昀和沐青澤也跟著你去,」沐青演道,「頭頭也跟著吧。雖說她年紀還小,但多見見這種大場面不是壞事。」
「好。」沐青霜沒有异議。
沐青演想了想,又道:「你往昔在赫山講武堂的同窗紀君正這回領命護送利州士兵歸鄉,到時也會在。哦,對了,還有子都……」
當年紀君正、敬慧儀他們幾個是被朔南王府挑走的,在中原戰場征伐五年下來,如今已是響噹噹的年輕將領了。
五年中只有敬慧儀曾歸鄉探親一次,敬家離沐家就三個街口的距離,沐青霜自然是去與她把酒言歡過的。
但紀君正這才是五年來第一次回鄉,沐青霜一聽就樂得眼兒鋥亮,根本沒聽到大哥後頭還補了一個「令子都」。
「那敢情好,不怕了不怕了,」沐青霜高興地搖頭晃腦,樂滋滋從桌上的點心碟子裡拿起一塊梅花白糖糕,「誒你們也吃啊,就我一個人吃多不好意思。」
沐青演嗤笑一聲,還是拿了一塊陪她吃了。
賀征冷冷淡淡看著點心碟子不動,仿佛跟那碟子點心有大仇。
他心中飛快盤了半晌,無法確定此刻沐青霜那甜滋滋的笑臉,是因爲明日能與紀君正久別重逢,還是因爲令子都也會到場。
無論她此刻的開心是因爲這倆混蛋中的哪一個,賀征都覺得……
對面那個比白糖糕還引人垂涎的小姑娘,是不是笑得過分甜膩了點?!方才他說會陪她去的時候可沒見她這麽開懷。
想到明日能與紀君正重逢,沐青霜很是開懷,再無先前的忐忑仿徨了。見賀征神情古怪,她便順口問道:「那糖糕又沒得罪你,你不吃就不吃,瞪它做什麽?又沒誰逼著你吃。」
「我吃不了,」賀征緩緩抬頭,幽幽地看著她,「突然牙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