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盛夏午後, 茂葉迭翠成羅帳, 風送蟬鳴作笙歌。
不信?
「管你信不信,」顧春嘀嘀咕咕著, 豁出去似的抬手環了他的腰,翻身又將他給壓了回去, 整個人癱在他身上耍賴, 「我困。」
黏黏糊糊的嫩嗓甜絲絲、軟綿綿, 像是鬧覺的孩子, 無端又透著一股蠻霸霸的理直氣壯。
李崇琰忍不住笑了,沒好氣地將她揉進懷裡:「你就仗著我捨不得是吧?」
被他坦誠無偽的解釋撫平了心頭那些許的不安, 酒意上頭的顧春此時是當真困了。
聽得他這樣抱怨, 趴在他身上斂睫閉目的顧春唇角懶懶輕揚, 含糊咕囔道:「你有事就去忙吧,我……睡著了。」就仗著你捨不得, 怎麼地吧?
李崇琰沒奈何地笑著偷偷翻了個白眼,竟就當真沒再鬧她, 只是輕輕撫著她的脊背,聽著她淺清的呼吸漸漸平穩。
醉意醺醺的小糖人兒就這樣理直氣壯地拿他當了墊子,沒心沒肺地睡著了——
他又能怎麼樣呢?自己的姑娘當然得自己慣著,難不成留給別人慣啊?
李崇琰滿眼無奈又縱容的笑意,有些不甘地照著懷中那睡意香甜的漂亮臉蛋輕咬了一口後,才輕手輕腳地將她安置在枕間,小心翼翼地下了榻。
早前在寨門口時,雲安瀾故意當著她的面喚自己小名, 李崇琰怕她心裡不舒坦又憋著不說,這才巴巴地要來哄人。
哪知這姑娘不是一般的心大,他不過也才說幾句話,事情解釋清楚,她便立刻釋然,倒頭就睡……雖不給糖吃,可卻半點也不為難人啊。
「傻不傻啊,怎麼可以這麼輕易就被哄好了呢?」李崇琰蹲在榻畔,下巴放在交迭的雙臂上,望著那個猶自安睡的傻姑娘,眸中的笑意溫柔如遠山輕嵐。
他真喜歡這姑娘呵。
每每多瞧她一眼,心中那繾綣的念想便更深一分。
漂亮又不驕矜,活得簡簡單單,踏踏實實。
她的身世複雜,她在團山處境也尷尬,可卻從不見她顧影自憐,也不見她仗著自己的不易便胡作非為。
她並非不知世事險惡而傻天真,卻能在見過人情冷暖後仍對他人心懷溫柔暖意……她自己大約並不知道,這是一件多勇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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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望著近在咫尺的那張微紅睡顏,李崇琰忍不住喉頭微滾,莫名其妙地吞了吞口水。
真想將她捏成小小一枚拴在心尖上,走到哪裡便帶到哪裡。
「往後不許再這樣了,」李崇琰伸出手,指尖輕柔滑過她泛紅的柔嫩臉頰,有些好笑又有些委屈的輕喃,「我都還沒哄呢,你怎麼就不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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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著顧春午睡,葉家的晚宴也還早,李崇琰匆匆回到涼雲水榭。
被雲安瀾帶來的那兩位姑娘已在客房內安頓下來,而雲安瀾此時正在書房內對隋峻與燕臨問話。
見李崇琰回來,隋峻與燕臨登時如蒙大赦,在他的目光示意下雙雙退出書房。
雲安瀾坐在書桌後,雙腿交迭搭在書桌邊沿,大剌剌一副喧賓奪主的模樣:「阿樹,你可以啊。這才幾個月,隋峻與燕臨便被你收得服服帖帖,我問了這半日,愣是一個字沒問出來。」
隋峻與燕臨之前雖從未被正式啟用,但到底是御前的人。此次被派隨李崇琰前來團山,許多人都以為這二人是陛下派來監視李崇琰的,若叫京中某些人知道這兩位已被李崇琰徹底收為己用,只怕要跌落一地的下巴。
「少廢話,想知道什麼,問我就行,」李崇琰淡淡哼了一聲,走過去抬腳就踢向她的小腿,「還有,叫小舅舅!」
見他毫不客氣地抬腳踢來,雲安瀾敏捷地旋身彈起,躲開了這一腳站到一旁,笑道:「那姑娘果然生氣了?沒哄好吧?」
一提到顧春,李崇琰抿了抿唇,卻架不住唇角非要得意地上揚:「關你什麼事?好好說清楚你來做什麼就行。」
他的姑娘有多好,他不想讓旁人知道,哪怕是雲安瀾也不行。
踢走雲安瀾這個鳩佔鵲巢的傢伙,李崇琰便在書桌後落了坐,雲安瀾也老老實實在他對面坐下。
正要說話,隋峻去而復返,輕叩了大敞的書房門扉。
雲安瀾扭頭,詫異地看著隋峻竟泡了茶端來,不禁打趣地笑道:「你堂堂一個暗衛,竟還做端茶送水的活?那位叫司梨的姑娘呢?不是還有幾個小丫頭在嗎?」
得了李崇琰點頭應允,隋峻才走進來,低眉輕笑:「今日葉家家主壽宴,若不是郡主來了,她們早跑沒影了。」
隋峻替二人將茶盞布好,又一一斟滿,這才又退出書房,留二人單獨說話。
雲安瀾雙臂交迭在桌上,垂首望著面前的青瓷茶盞,眼底的笑意不複方才的鬧騰,驀地沉靜許多。「那姑娘,叫什麼名兒?」
「顧春。」
不過兩個字,卻好似帶了怦然心動的輕顫,還有赤忱熱烈的情意,像從誰的心尖上滾出來似的。
雲安瀾受不了地將側臉貼在自己交迭的雙臂上,笑了:「你也收斂些,光一個名字就能叫你說得這般蕩漾。到底是喜歡她什麼呀?」
她只方才在寨門口見那姑娘一面,確是個招眼的漂亮姑娘,可也並沒有美到驚為天人的程度,甚至可說是美得有些俗氣。況且,以她對李崇琰的認識,這人也不是見著漂亮姑娘就會迷了眼的。
對她那似嘲似疑的調侃,李崇琰混不在意,只是垂眸端起面前茶盞,望著那青瓷中一圈圈的漣漪,止不住唇角的笑意:「雲安瀾,你見過杏樹嗎?」
雲安瀾一怔,忽地恍然大悟。
杏為陽性樹種,於山陵之間、院牆屋瓦之下,凡有一方土壤便能紮根,壽命可達百年以上。喜光,耐旱,抗寒,抗風。
柔韌不闕自悅鳴。
李崇琰想起春分祭茶神那日,顧春一襲紅裳立在青山之下,遙遙輝映著身後山坡上那樹含苞未綻的紅杏。
彼時那一眼明豔獵獵的生氣勃勃,就叫他望見了人間煙火色。
「團山可真好,」雲安瀾抬眉笑望著他,「比原州還好。」
李崇琰回神,淺啜杯中清茶,「難得竟有個地方會讓你說出這樣的話來。」
他知道,雲安瀾是一直以原州為傲的。畢竟原州在朝華長公主的治下,是目前中原十七州裡碩果僅存的一處——
女官女將還有活路的地方。
「我是來找你結盟的。」雲安瀾坐直了身,眼裡全是莊重。
李崇琰眉眼平靜,淺笑回望她:「你想做什麼?」
「李崇琰,你會不知我想做什麼?」雲安瀾腰身挺拔如松,眉眼間的笑意凜冽堅定,「不過百年,中原女子已泰半廢於新學之下,如今竟連她們自己,都開始當真以為自己生來低人一等……新學於大縉已如跗骨之毒,若再不剜肉剔骨,只怕真會走到大廈將傾的地步。」
李崇琰靜靜地望著她。
小時候就有人曾笑言,雲安瀾天生反骨,非池中之物。他一直知道,這個外甥女心中的天地之廣闊,早晚不是一個原州、甚至不是一張龍椅可以盛下的。
她一直想做的,是挽狂瀾於既倒,重塑大縉風骨。
雲安瀾轉頭望向窗外,團山的午後陽光坦蕩熱烈,她真喜歡這裡的人骨子裡那份自在與自尊。
「今日我瞧著那兩個姑娘,」她指了指客院的方向,「再瞧著你的顧春,甚至瞧瞧這院中那個叫司梨的小丫頭,你知道我心裡多難受嗎?」
明明相差無幾的年紀,前者兩位被人當物件一般隨手賞了人,竟還覺得命該如此,甚或還能引以為榮;而後者兩人,嬉笑怒罵、自在隨心,昂首挺胸活在這天地之間,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可她們清楚知道,自己是人,有權去活成任何自己想要的樣子。
雲安瀾笑意轉冷:「皇祖父與母親皆已洞察新學為害太甚,可他們的顧忌實在太多。皇祖父早已被藩王與外戚們架空,所以他將希望寄託在母親身上;可母親在諸多掣肘之下,竟心懷僥倖地希望此禍能風平浪靜的善了。」
新學自百年前大興而且,卻絕不是忽然憑空出現的。
事實上,自立國之初新學便開山立派。
彼時新學鼓吹「天賦君權」,在立國之初對鞏固皇室地位是起了不可小覷的作用,所以自太.祖那時起,便對新學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隨著新學一派的勢力不斷壯大與傳承,百年前便逐漸變本加厲,從最開始的粉飾君權發展到不斷抬高父權與夫權,至十二年前原州之戰後,更是藉機鼓動女官辭印、女將卸甲,回歸後宅相夫教子。
「什麼叫『天賦君權』?大縉自戰火與熱血中崛起,那是許多人用命換來的!從來沒有什麼天命所歸,該說是民心所向才對。」
見李崇琰不語,雲安瀾又道,「當年葉明秀為何會捨棄那滔天的從龍之功,卻獨獨只要一個團山?因為她歷經戰火與熱血的洗禮,一眼就看透了新學骨子裡有毒。團山屯軍,是她為大縉留的最後一根骨頭。」
團山屯軍,既是在守護國境,也是在守護大縉最後的希望。
「旁人或許不以為然,但李崇琰,你一定心中有數,新學之禍,皇祖父無能為力,母親進三步退一步……唯獨只有在我雲安瀾手上,才能有最徹底的了斷。」
李崇琰眉梢微挑,笑意平和:「且不說我只是個尚未封王、又無實權的閒置皇子,單說你,雲安瀾,眼下也不過只是一個暫代長公主藩地的郡主,就連原州軍的兵符都沒在你手裡……你憑什麼就這麼篤定,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