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發佈時間: 2024-12-17 14: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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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待禮官宣讀完辭賦,儀仗繼續前行,圍觀百姓自也跟著,浩浩蕩蕩前往位於外城西南隅的忠烈祠。

忠烈祠前已搭了祭祀台,衆人見太樂丞竟使樂人奉六佾舞爲祀禮,不禁大爲驚詫,紛紛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起來。

若在前朝,這樣的國事祭典通常隻祭祀天地神明、皇室先祖,可此番趙家入京的頭一個祭禮大典竟是祭祀殉國英烈,這事本身已非常出人意料;而六佾舞一出,就更是將百姓對趙家的良好觀感推上更高的臺階。

沐青演低聲對圍在身側的家中大大小小解釋:「按照中原的祭典規制,六佾舞應當是諸侯享祭。」

佾舞規模與被祭祀者的地位有關,舊俗上「天子八佾、諸侯六佾、公卿四佾」,以此類推。趙家用六佾舞爲殉國英烈們的祀禮舞樂,此舉對逝者可謂是極盡哀榮了。

無論趙家此舉是真心是假意,哪怕只是招徠人心的手段,至少他們想到了將那些留名或未留名的殉國英烈奉上高臺,還以諸侯享祭待之,這前無古人的舉動著實震撼人心。

太祝令掌讀祝禱詞後,趙絮接過屬官呈上的陣亡將士名單,字字清晰地念出那些英烈們的姓名籍貫、生卒年月以及在哪一役陣亡。

那名單太長了,比先前在北門時禮官宣讀辭賦更加耗時,也更加枯燥。可這一次,沒有人再交頭接耳,沒有人再面色不耐。

所有人都眼含熱泪,莊嚴肅正地凝神傾聽著趙絮口中念出的每一個名字。

那些英靈再也不能回家了,可他們的姓名在這盛春的光景裡被昭示於天地之間,供萬民俯首敬仰,總算可堪告慰。

趙絮本身就是個領軍的郡主,又是性情中人,那些陣亡英烈中不乏她昔日的同袍下屬,因此她在宣讀陣亡名單時頗爲動情,數度哽咽,最後甚至泪流滿面、語不成句。

於是她以袖掩面向衆人致歉,換了賀征來接替念下去,自己則匆匆反身下了祭祀台,去平復滿心的狼狽與悲痛。

沐青霜遠遠望著祭臺上發生的一切,腦中不斷浮現起離開利州之前的那場迎兵歸鄉典儀的畫面。

記憶中的畫面與眼前的畫面交叠,虛虛實實之間,她終於徹底對「家國山河」這個詞有了一種鮮活的親近歸屬之感。

從前沐家人,甚至利州人,心中對「中原」的感知都是遙遠而陌生的。所以在中原淪陷之時,沐家願爲複國之戰出財出力,却幷不十分願意親身上陣。

沐家人爲護利州可以埋骨青山不爲人知,却一直不大情願踏出利州爲中原而戰。

其實這不獨獨是沐家一家的私心,也絕非是利州一地才有的隱患。

從前的上陽邑、欽州、槐州、瀅口……不拘哪一州哪一道,檯面下大多都是如此心思。大家隻盯著生養自己的故土舊鄉,才會有長達數十年的相互征伐,才會被僞盛朝以區區百萬鐵蹄就踏遍偌大國土。

自二十幾年前趙家漸漸獨大起,他們就一直在不遺餘力在教化、統合,最終艱難將各州各府都擰成一股繩。初時是爲複國,如今故國山河已歸,脚下的前路看起來却更加漫長,若不防備各地再起裂土自立之心,誰敢說亡國之事不會重演?

中原人與利州人,雖隔著崇山峻嶺的屏障,根子上却是同文同種,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本不該那麽狹隘地去區分彼此。

二十多年來那些慘烈的犧牲,哪一條命不是鮮活的?哪一滴血不是赤忱的?

沐青霜泪眼朦朧地與兄長對視一眼,許多道理就在兄妹二人的這番對視中心照不宣了。

不管趙家對沐家做的一切是真的只是趁勢而爲,還是有意設局下套,如今天下一統是大勢所趨,只要趙家真能秉持初心領萬民重振河山、開創盛世,那沐家的退讓與隱忍就值得。

****

這場祭典一直到未時過半才結束。

雖大家都因此錯過了中午的飯點,可誰也沒抱怨,連小孩子們都被那莊重肅穆的氛圍感染,一個個眨巴著清澈懵懂的眼睛,似懂非懂地靜靜看著,忘記了喊餓喊累。

祭典散後,趙誠銘及隨行儀仗的衆官往內城而去,圍觀百姓則四散開來。

由於今日外城之中禁止除儀仗之外的車駕通行,衆人不拘身份家門,全都是步行而來,此刻自然只能步行而歸。

路上人潮如織,大家一路走一路議論紛紛,熱鬧得讓那盛春暖陽都更炙熱了三分。

沐青霓牽著沐青霜的手邊走邊晃蕩,扁著小嘴嘀咕道:「方才賀阿征跟在循化時不一樣了,好威風的樣子。」

坐在沐青演肩頭的沐霽昭輕輕揪了揪親爹的發頂,不知所謂的點頭附和,口齒不清道:「威風的樣紙。」

向筠與沐青演面面相覷後,夫妻倆一同將目光投向沉默的沐青霜。

沐青霜皺了皺鼻子,翻著白眼將臉瞥向路旁,沒吭聲。

「那,賀阿征今晚還回咱們家住嗎?」沐青霓又問。

見沐青霜半點沒有接話的意思,向筠便開口應道:「他在鎬京有自己的將軍府,府中也有家人的,往後都不用再借居咱們家了。」

沐青霓困惑地撓了撓臉:「是說,往後賀阿征就不是咱們家的人了?」

「他本來就不是。」沐青霜抬掌按住她的頭頂,咬牙哼道。

對於沐青霓的這個問題,沐霽昭似乎也很好奇。他小指頭抵住自己的下頜,歪著腦袋思索半晌後,奶聲奶氣發出疑問:「賀二嘟?往後不是賀二嘟了?那他是誰?」

小傢伙記性好得很,一直沒忘記之前沐青霜對他說過賀征「是家裡大人」這件事。

在這小傢伙心裡,如果賀征不再是「家裡大人」,那就不能再叫「賀二嘟」,可這樣一來他就不知該怎麽稱呼賀征,這讓他非常困擾。

「你賀二叔是不是咱們家的人,那得看你小姑姑的意思,」沐青演將兒子從肩頭放下來抱在手上,笑睨妹妹一眼,「以往你小姑姑想讓他成咱們家的人,他不肯;如今是他想成咱們家的人,你小姑姑又不要。你說這叫什麽事?」

沐青霜不想搭理他,猛地邁大步子走到前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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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得這麽複雜,沐霽昭哪裡聽得懂。小傢伙急惱了,抬手揪住親爹的臉:「什麽事什麽事!」

倒是沐青霓,畢竟快十歲了,雖不全懂,却還是能聽個大概。她將雙手背在身後,假作老練地嘖舌搖頭,對著前頭沐青霜的背影道:「你們這些大人,嘖嘖,東想西想,光吃不長,真是任性啊。」

****

回到家中後,沐青演將兒子隨手往地上一擱,喚了沐青霜來單獨說話。

兩兄妹站在中庭廊檐下,幷肩看著院中花灼草茸的春景。

「大哥不懂你們姑娘家的心思,只知道當年阿征執意要走,你是很傷懷的。我聽說,之前在循化家中時,他要送你銀腰鏈,被你給退了兩回?」

沐青演雖不是細心的性子,却不是個甩手不管事的,自己家裡發生過些什麽事,他還不至於一無所知。

「大哥是覺得,我彆扭矯情?」沐青霜咬住唇角,有些委屈地撇開了臉。

沐青演對這個妹妹其實是極其疼愛的,見她這般模樣,便趕忙找補道:「不是那意思!我就是不明白,這不正問你呢嘛。」

「不知道,說不清。」

沐青演無奈笑嘆一聲,語重心長:「若咱們還在利州,大哥是不會對你的私事多嘴的。可今時不比往日,你與阿征之間總這麽拖著,只怕要橫生變數。大哥就想問一句,你眼下對他,到底是個什麽心思?」

「你瞧,今日連頭頭都看得出,如今的他已經不同了,」沐青霜望著著院中新栽種的那株薄荷,「而到了鎬京的沐青霜,大概也要與以往不同了。」

到了鎬京這一個多月來,她不止一次想過自己與賀征之間的事,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茫然。

連她自己都不能確定,時不時盤桓在自己心上的那絲絲情愫,究竟是爲著從前記憶中那個求而不得的少年,還是今日在衆人面前光芒萬丈、意氣風揚的賀將軍。

「大哥,你覺得……」沐青霜有些躊躇地回頭,向兄長投去求助的目光,「我該怎麽辦?」

沐青演頭疼地擠緊了眼尾,爲難地嘖舌半晌:「這事兒說到底還得看你。若真要照我的想法,我是巴不得你同他再沒半點兒女私情上的半點糾扯,這樣事情就簡單許多。」

「怎麽講?」

「爹的事,這些日子我多方打探過,」沐青演連聲嘆氣,「哪怕他本意幷非怯戰潰逃,哪怕有合情合理的隱情導致他誤判,可渡江當夜他下了『拔營退往利州道』的命令是事實,麾下大軍奉他之命拔營也是事實,二十萬人皆是人證,這事抵賴不了。之後的三司會審也不過就是定罪大小、懲處輕重的區別而已,咱們家必定有很長一段時日要抬不起頭的。」

沐青霜沉默地點了點頭,示意他接著說。

沐青演又道:「咱們一家人自是共進退,什麽樣的處罰什麽樣的名聲都是該當的。可阿征到底不姓沐,如今他肩上又還有灃南賀氏這擔子,若此時咱們與他結爲姻親,只會成爲他的負累。就算他樂意,賀家其他人也未必甘心被咱們拖後腿。」

沐青霜楞住,心中凉了個大半截。若不是兄長今日將話說開,她是無論如何想不到這一層的。

「到時賀家會怎麽看待你?怎麽看待咱們家?若是一個鬧不好,結門親倒要結成仇了。」

其實,細想想自沐家抵京後,除了上回沐青霜叫人拿賀征的令牌去將軍府請人來幫過忙、之後向筠派人送了謝禮過去,兩家就再無其他往來了。

之前沐青霜沒留意這茬,如今想來才有些明白兄長的苦心。賀家顯然不太想和沐家牽扯太深,沐青演也就不動聲色地約束著自家,這才沒太顯出兩家之間的尷尬。

沐青演吐出一口濁氣,拍拍妹妹的肩膀:「平心而論,自爹出事以來,阿征爲咱們家做的已經不少,否則咱們連今日這番光景都不會有。他能走到如今這地步幷不容易,不知多少雙眼睛正盯著他,若被徹底拖進咱們家這攤渾水裡,那真算姓沐的不厚道。」

沐青霜使勁眨了眨眼,喃聲輕道:「除非咱們家靠自己重新站起來、立穩了,否則這事就是個死局,對麽?」

「怎麽說呢,」沐青演很是爲難,猛撓著後腦勺,「我這考量的也不過就是兩家之間的利害罷了,若你倆都不在意這些,那我也不會多事。」

沐青演對賀征是非常贊賞的,能理解他種種的苦衷與不易,也感激他爲沐家所做的一切。

只是,在沐青演看來,當初賀征既能那樣决然執意地離開利州,他對自家妹妹的情意,怎麽看都不像是到了「非卿不可」的地步。

若今後賀家那頭因爲沐家的事有所怨言,沐青霜夾在中間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而誰又敢說賀征會如何取捨?

因爲這些種種考量,沐青演私心裡是不大願意自家妹妹再度泥足深陷的。畢竟是做兄長的人,到底還是希望妹妹能被人捧在心尖上護著縱著的。

沐青霜深深吸了一口長氣,抱頭哀嘆:「我就多餘站這兒聽你說半晌!一堆廢話,沒個准主意!」

爲著自己與賀征的事,她本就心亂如麻,還指著聽聽沐青演的點撥呢,結果聽完更是亂得沒邊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