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四十五章
接下來整夜,趙蕎沒再說話,兀自睡睡醒醒,做了許多光怪陸離又零碎雜亂的夢。
早上起身時已不記得夢裡的情形,卻清晰地記得自己的手被賀淵握了一夜。
穿戴齊整後在床沿稍坐了片刻,去幫她打熱水的賀淵便推門而入。
兩人不約而同地相互避開了目光,也沒誰提起昨夜的十指緊扣。
「你是不是,有朋友在北境戍邊軍前哨營?」
「是, 」趙蕎脊背一凜,「前哨營,真的出事了?」
賀淵長睫輕垂:「不知道,就問問。走吧,你不是想出去玩?」
「是你急著想去見你的夥伴們吧。」
趙蕎沒有多問什麼。
她知道,待會兒賀淵與他的夥伴們碰頭後,就會將她送走了。
他將要奔赴屬於他的戰場,去擔當他的職責。
再沒有形影不離的「趙大春」與「趙門賀郎」了。
*****
昭寧二年二月十二,驚蟄,宜祭祀、訂盟、納彩。
每年此時,鬆原人都絡繹趕往郡府行盛會祭迎「桃花神」,這在當地是隆重大事。
初春時節還晝短夜長,可今日天邊才有一點熹微晨光時,鬆原郡府鬆原城內就已熱鬧得不像話。
鬆原郡轄下四城九縣的人,但凡能抽出空的全都蜂擁而至。左近原州、臨川的閒人們也趕來湊熱鬧。
古往今來的鬆原人都對大大小小的諸多神明充滿敬畏。
四十多年前,前朝哀帝時,此地做為北地國門,是最先被入侵之敵吐谷契踏破的。
邊地人淳樸性烈,哪怕吐谷契用屠城來震懾,都沒能使鬆原人停止前赴後繼的抵抗,可當吐谷契王庭中某位深諳鬆原民俗的王爺親自率兵屠了希夷山中的「神巫族」,鬆原人在絕望中麻木地放棄了抵抗。
對鬆原人來說,希夷山中的巫者是諸神留在人間的僕,替凡人向各路神明上稟心願與祈求,再將所得神諭轉達給凡人。只要神巫族在,神明的庇護就在,如此,生者無畏,亡者無憾,永遠有希望。
當神巫族被屠戮殆盡,鬆原人的信仰與希望就被摧毀了。
這段往事使鬆原人背負著國人幾十年的唾棄。
所以大周立朝後,土生土長的鬆原人甚少外出謀活路,也甚少關心外間事。
直到武德四年,昭寧帝被封儲君之後做出許多努力,號召國人放下對鬆原的偏見與敵視,鬆原與外間才逐漸多了往來。
於是鬆原的各種祭神盛典就一年比一年熱鬧了。
「……今年這陣仗可真不得了,放眼望去全是人腦袋。」
賣面具的攤主是個健談的中年婦人,笑呵呵與趙蕎聊開了。
趙蕎挑了一個面具拿在手上,也笑著回她:「那您今日可不就財源廣進了?怕是您的荷囊都要沉得掛不住。」
「承您吉言!」攤主笑開了花,「小姑娘外地來的吧?我同你講,我家的面具是在神像面前供過的,雖比不上神官開光過的,卻也比尋常的面具靈驗。你拿好了,今日桃花神定會眷顧。保管有一大串英朗俊俏的後生追著搶著找你搭話,可別挑花眼了啊!」
「一大串英朗俊俏的後生?誒誒誒,您這話我可當真了啊!」趙蕎樂不可支地讓阮結香付了錢。
攤主神秘一笑,彎腰從攤子下頭抱起來一大瓶花草:「姑娘,來,挑一枝。」
「這是做什麼呢?」趙蕎依言伸手過去,隨意抽出其中一枝結滿實心紅果的水茶草。
「這是’問神’的,」攤主接過她抽出的那支水茶草,數了數分支,「前三個。待會兒與你搭話的前三個人,你多留心些,都是你的緣分,就看你更偏愛哪一位了!」
「當真?那我……」
趙蕎還沒說完,就見攤主噗嗤笑出聲:「看,我就說靈吧?這說話間就來了兩位。」
「啊?」趙蕎回頭,見是賀淵,頓時在心中翻了個大白眼。
沒了神巫族的鬆原,神明都不靈了!
趙蕎邊走邊低頭將那個面具掛在腰間,口中小聲問:「你的人到了?」
「嗯,韓靈已往葉城去,」賀淵道,「你也不能再玩了,護送你返京的人馬正在鬆原城北門外等著。」
*****
今日鬆原城人山人海,北城門外停的馬車也多,倒也不惹人眼目。
趙蕎坐在馬車內的軟榻上,接過賀淵遞來的茶杯,垂眸望著杯中漣漪,左手指尖在腰間的面具上輕輕摩挲。
「賀淵。」
「嗯?」
趙蕎以舌尖輕舐了舐唇角:「我都要走了,能告訴我你昨夜到底聽到些什麼了嗎?」
很顯然,昨夜賀淵在邱敏貞府上聽到了某些不得了的事,想來該是直接關乎了鬆原郡的軍、政態勢。
賀淵稍做沉吟後,端起茶杯仰脖一飲而盡。
趙蕎不擔朝職,此次領聖諭出來是查「希夷神巫門」的,所以關於前哨營那部分的事,賀淵不便與她細說。
況且這些日子下來賀淵對她多少有些瞭解,既她有朋友在前哨營,若讓她知道得太多,她多半會想留下來幫忙。
太危險了,不能讓她捲進來。
「’希夷神巫門’背後就是邱、黃兩家。他們原計劃至少要再花三五年斂財,之後才與慶州方氏、淮南程氏聯手與朝廷撕破臉。到去年秋,他們察覺’希夷神巫門’的淮南堂口被官府咬住了尾巴。怕要被拔出蘿蔔帶出泥,在將淮南堂口做了棄子後,為徹底引開朝廷的注意,又勾結吐谷契人炮製了鄰水刺客案,佈局將所有線索指向嘉陽公主。」
鄰水刺客案終究是賀淵心頭刺,他閉了閉眼,忍下胸腔中驟起的遽痛。
「但去年接連出事打亂了他們的陣腳。如今邱黃兩家在崔巍山中的秘密快要藏不住了,慶州方氏與淮南程氏也不知為何打算放棄與他們的合作計劃……」
雖武德帝花了五年時間制衡各地世家豪強重新裂土為政的意圖,昭寧帝登基之前更是徹底扳倒了生母姜皇后的母家允州薑氏,壓制並震懾了多地打算與允州聯動的勢力。
但這些被壓制下的勢力中,有的是真心臣服於天下一統大勢,有些卻只是暫時蟄伏,繼續等待下一個時機。
例如慶州、淮南、鬆原,甚至在武德朝時較為安分的遂州。
這些事,鎬京朝廷都是有數的。只是昭寧帝也在等待合適的時機,謀定而後動。
鬆原民情特殊,又地處北國門,崔巍山背後就是宿敵吐谷契,稍有不慎就會內憂引外患。
所以朝廷對鬆原邱、黃兩家一直綏靖為主,打算再花幾年引導鬆原民眾與各地融合,循序漸進將鬆原軍、政實權收到朝廷手中,以免這兩家裹挾平民與朝廷官軍魚死網破。
「所以黃維界與邱敏貞沉不住氣了,有孤注一擲的苗頭。」
趙蕎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邱敏貞瘋了嗎?北境戍邊軍隻二十萬而已!」
畢竟她兄長趙澈協理國政,大事她雖不懂,卻多少聽過幾耳朵。
就她所知,鄰近的原州軍府約有五十萬之數,再加上更北的臨川軍八十萬,足夠將整個鬆原郡圍得水洩不通。
「況且,允州薑氏的前車之鑑還在呢!當時我大哥可是斬了薑家家主與少主兩顆人頭!邱敏貞與黃維界就不怕再來一回?」
「當年信王殿下斬了姜正道與姜萬里父子,加之有紀君正將軍大軍壓境,薑家其他人沒有更多後招,也沒有魚死網破的底氣,這才選擇坐下來與朝廷談條件。而鬆原的情況,與允州有些不同。」
賀淵輕輕轉著掌心的小茶杯,沉嗓輕寒。
「邱黃兩家在鬆原的民望極高,若他們裹挾鬆原全境的人與官軍抗衡,朝廷投鼠忌器勢必不敢打太狠,就會進入拉鋸戰。最要命的是,崔巍山背後,就是虎視眈眈的吐谷契。」
朝廷可以與允州拉鋸混戰,對鬆原卻不敢。一旦鬆原亂了,背後吐谷契趁虛而入坐收漁翁之利,那就成了國之大禍。
「眼下他們又已與吐谷契有所勾連,若陷入拉鋸,搞不好他們會直接引狼入室。」
趙蕎傻眼:「倆王八蛋都勾連外敵叛國了!居然又打不得,那,就這麼看著?」
「要打,卻必須速戰速決。」
賀淵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抬眼看向趙蕎,「陛下要你查的事已經有結果,你可以回京復命了。」
「為什麼你要留下?你是武官,不是武將!況且眼下你在長休沐期間,就算朝廷集結大軍打鬆原,也不需你內衛左統領上陣啊。」趙蕎又是驚憂,又是不解。
「在原州時,我已預判鬆原大約是非打不可。從葉城過來的前一日,我命柳楊前往原州軍府,讓他們火速傳訊回京請陛下盡快定奪。軍府傳訊快得多,來回最多半個月。我留在這裡帶人將鬆原境內的情況盤得更細些,大軍來時便不需再費時刺探消息。也順道盯緊黃維界與邱敏貞,必要時可以設法拖一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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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蕎看著他,嘴唇動了數回,最終卻只是拿茶杯與他碰了碰,以示告別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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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初與賀淵定情時。她大哥趙澈問過她–
「阿蕎,京中高門貴女對賀淵追捧者甚多,卻沒有一個真正近他的,你道是為何?你明白自己挑中的是個什麼人嗎?將來需陪他共擔的是什麼,你想清楚了嗎?」
那時她答得斬釘截鐵,然後就看到大哥笑了。
大哥說,「旁人只看到他年少位高,卻常忘了他還’權重’。他肩上擔的責任遠比旁人所見要重得多,不僅僅只是保護二位陛下那麼簡單。無論任何時候,若遭遇有可能動搖國本的危險與隱患,他的金雲內衛左統領腰牌效力僅次於陛下、帝君、我及兩位柱國將軍。」
「若成為賀淵的伴侶,你非但無權因他為國赴死而軟弱、攔阻,甚至不能在他轉身離去之前掉下眼淚,羈絆他的腳步。」
「阿蕎,既你決定就是他了,那你記住,其身已先許國,然後才屬於你。」
從小到大,大哥的教誨,她都記得很清楚。
若名正言順真成了賀淵的伴侶,面對今日這樣的情況,她是不能再多說一個字的。
更何況,如今的她對賀淵來說,只不過是奉聖諭一道出來辦差的臨時夥伴。
「行,那我走了。你自己行事多加小心,」趙蕎故作輕鬆地笑嗤,「誒,你總偷偷打量我這面具做什麼?」
「是買來送人的?」
此刻賀淵的坐姿看上去有些僵硬,似有為難與躊躇。
「我這人向來想一出是一出的。帶回京做傳家寶也不錯啊,」趙蕎哼笑一聲,「莫非你想要?」
賀淵抿唇,沉默良久後,緩慢地搖了搖頭。
「方才攤主幫我用花草’問神’了,說我拿了這面具後,遇到的前三個都是我的良緣,任我挑的,」趙蕎抬了下巴,笑眼中隱有點點淚光,「誰稀罕送你?跟你又不熟。」